卯时的梆子声尚未散尽,一瓢刺骨的井水已泼面而至。 清原绫猛地惊醒,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寝衣。昏暗中,朝雾的侍女阿松手持空瓢,声音平板无波:“花魁茶室候着。迟,则无食。” 绫沉默地起身,湿发贴在颈间。这是“菊千代”之后的第七个清晨。 前六日,朝雾的教导如同无形的冰锥,已在她身上凿刻下新的印记。 茶室。 晨光熹微,寒气自冰冷的榻榻米丝丝渗入骨髓。 绫跪坐如塑,背脊挺得笔直,唯有紧贴大腿外侧的指尖泄露一丝紧绷。 空气凝滞,只有香炉一缕细烟袅袅。 朝雾无声步入,素色吴服衬得她身形越发颀长冷峭。 发髻简单,未戴珠翠,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清贵。 她并未立刻落座,目光如无形的网,缓缓扫过绫的坐姿、垂落的指尖、微微起伏的胸口。 “开始。”声音不高,却似玉磬轻击,在寂静中荡开清晰的涟漪。 绫深吸一口气,指尖探向竹茶杓。就在即将触及时—— “咻——啪!” 戒尺破空之声凌厉,随即是手背皮肉被击中的闷响。 一道鲜明的红痕迅速浮肿。 绫猛地咬住下唇内侧,硬生生吞下痛呼,齿间弥漫开熟悉的血腥。 “腕沉三厘。”朝雾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取器如拈花,忌浊力。” 第二次,绫凝神屏息,调动全身仅存的控制力,指尖轻捻,茶杓终于稳稳入手,腕间却已微不可察地颤抖。 抹茶粉倾入碗底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茶室中被无限放大。 “息浊。”戒尺再次落下,点在右肩胛骨,“客闻浊息,如见心怯。吐纳若幽谷回风。” 滚水注入,白沫翻涌。绫稳住微颤的手腕,将茶碗转向既定角度,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朝雾并未接碗。 她垂眸,目光落在碗中尚未平息的水纹上。 “重沏。水纹如老妇愁容,败兴。”语调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将茶碗轻轻推回。 第三次尝试,右掌红肿灼痛,几乎握不住茶筅。 换左手,戒尺如影随形,落在左肩。 “心浮气躁,左支右绌。若在客前,便是笑柄。”冷语如针。 当茶汤终于呈现完美的“寂月”波纹时,晨光已灼目。朝雾略一颔首,起身时衣袖带起微凉的空气:“琴室。” 琴室的折磨更甚。 阿园浑浊的独眼如鹰隼,枯枝般的手指敲打着节拍。 绫的指尖在粗硬的琴弦上反复摩擦,很快红肿、起泡、破裂。 血丝渗出,染红了丝弦,每一次拨动都带来钻心的刺痛。 “音滞。”阿园的声音沙哑如磨砂,“弦如死木,何以动人?三味线非弄器,乃心魄之声。令其泣,令其诉,令其……慑人心魄。”戒尺毫不留情抽在小腿,留下火辣辣的印记。 庭院石板,午后的阳光晒得石面滚烫。绫跪坐其上,膝盖的旧伤被硬物硌得生疼。朝雾清冷的声音念出和歌上句:“‘雪降りて——’”。 绫嘴唇干裂,喉咙灼痛:“‘雪降りて人の来ぬ夜は——’” “错。”戒尺点在她绷紧的脊背上,“是‘里’。”那冰冷的语调,比戒尺的抽打更令人窒息。 舞室。朝雾的示范如行云流水,身姿曼妙不可方物。绫竭力模仿,腰肢却僵硬如石。“引客之道,贵在惑心。身若朽木,情何以寄?” 朝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审视。戒尺并未落下,但那无形的压力让绫的每一次转身都如履薄冰,直到双腿灌铅般沉重麻木。 日复一日,戒尺的脆响、身体的钝痛、精神的紧绷,如同冰冷的刻刀,在绫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掌心的厚茧、指腹的破损、膝盖的淤青、小腿的鞭痕。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通铺的鼾声之上。 绫侧卧着,摊开的双手掌心淤紫肿胀,白日里被戒尺抽打的小腿肚也传来阵阵闷痛,折磨着她疲惫的神经。 她将脸颊埋进微凉的枕面,试图汲取一丝慰藉。 纸门滑开,一丝极细微的声响。 一股清冽、幽远的苦艾沉香悄然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通铺浑浊的气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绫的心脏猛地一缩,身体瞬间僵直——是朝雾。 恐惧本能地攫住了她:是白日的表现依旧不合格?还是此刻的狼狈又要招致新的惩戒?她屏住呼吸,紧闭双眼,连睫毛都不敢颤动。 冰凉的触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轻柔,落在了她肿胀滚烫的手背上。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薄胎瓷器。 接着,一种清凉、带着强烈川芎与薄荷辛烈气息的药膏被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淤伤处。 初时冰凉刺骨,激得她指尖微颤,随即药力化开,一股奇异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暖流渗入皮肉深处,火辣辣的痛感竟奇异地舒缓了些许。 那指腹带着薄茧,涂抹揉按的力道却恰到好处,精准而耐心。 更让绫心神剧震的,是那近在咫尺的、极轻极低的哼唱。 母亲曾在无数个夜晚哼过的旋律。 朝雾的声音低沉微哑,带着一种白日里从未有过的、近乎疲惫的温柔: “笼目笼目……笼中的鸟儿啊……何时……才能见天光……” 哼唱间,仿佛有一声轻得如同叹息的呢喃逸出:“……忍着……总会……过去的……” 这声音模糊得如同 梦境呓语,却像一滴滚烫的蜜蜡,猝不及防地滴落在绫冰封的心湖上。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迅速洇湿了枕巾。 绫强忍着哽咽,不敢泄露一丝异样。 她透过濡湿睫毛的缝隙,借着门隙漏入的微弱月光,贪婪地偷看着近在咫尺的侧影。 脂粉尽褪,朝雾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异常柔和,白日里凌厉的线条被朦胧的光晕柔化。 她低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专注地为她揉按着伤处,仿佛这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 那专注的神情,那微不可闻的哼唱和低语,构成了一幅与白日冷酷花魁截然相反的、充满矛盾与温情的画面。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朝雾的叹息清晰了些。 她将绫的手轻轻放回被褥,细心地掖好被角。 那清冽的苦艾沉香与药草的辛烈气息,久久萦绕在绫的鼻尖,与记忆中母亲温暖怀抱的气息奇异交织。 纸门无声合拢,一切归于寂静,仿佛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绫缓缓睁开眼,摊开手掌。月光下,淤肿似乎消减了些许,指腹上沾着一点未干的、气味浓烈的药膏。她迟疑片刻,轻轻舔了一下。 苦。 深入骨髓的苦。随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回甘在舌尖悄然化开。 这滋味,像极了朝雾这个人,也像极了她此刻心中那团混乱交织的情感——痛楚犹在,屈辱未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搅动,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涩与一丝……隐秘的亲近。 翌日茶道课,戒尺依旧。 绫因手腕旧伤牵动,一滴茶水溅落案几。 “分心则失仪。失仪则无价。”朝雾的声音冷冽依旧,戒尺落在肩头。绫垂首:“谨记花魁教诲。” 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朝雾右手食指上那道新鲜的、细小的划痕——是昨夜捣药所伤?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莫名一紧。 午后小憩,朝雾无声地出现在庭院石阶旁。 “今夜习字。”她言简意赅,逆光而立,身影清冷。 绫愕然抬头。识字?在吉原,这是通往更高阶层的钥匙,是花魁才有的殊荣。 “器物尚需铭文,”朝雾语气淡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何况人乎?识得几字,方知身价几何。” 她转身欲走,绫却在她侧脸的瞬间,捕捉到她唇角一丝极快掠过、几近于无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当夜,烛火摇曳。绫第一次握住了沉重的毛笔,墨香混合着朝雾身上清冷的苦艾沉香。朝雾立于身后,素手偶尔指点她僵硬的握姿。 那只白日执戒尺的手,此刻的引导却轻如羽毛,带着一种克制的耐心。 “心正……笔直……”朝雾低沉的嗓音在耳畔。绫凝神,手腕无意识地移动。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个浓重的“恨”字赫然成形。 绫瞬间惊醒,意识到自己写下了什么,脸色煞白。她几乎是本能地,慌乱地伸手想要去涂抹掉那个危险的、足以招致大祸的字。 然而,一只冰凉的手更快地按住了她颤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吉原容不下此字。”朝雾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刺得绫心头一寒。 她看着朝雾另一只手执起一张干净的纸,铺在“恨”字之上,将那灼眼的墨迹彻底覆盖、湮没。 接着,朝雾抽出一张字帖,上面是一个笔力遒劲、结构隐忍的“忍”字。 “习此字。”朝雾松开手,目光落在“忍”字上,声音低沉下去,“心字为底,刃字当头。刃悬于心,方能……存活。”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纸张,望向某个遥远的、充满伤痛的地方。 笔尖再次落在洁白的纸上。 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与翻涌的恨意,努力稳住手腕,临摹那个“忍”字。 每一笔都写得缓慢而沉重,墨迹深深渗透纸背,仿佛要将这个字刻入骨血。 她没有看到,当她全神贯注地书写时,朝雾凝视着她倔强的侧影,眼中那抹深藏的、混合着疲惫、赞许与无尽悲悯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