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颠簸,永无止境。 清原绫在令人窒息的摇晃和刺骨的寒冷中恢复意识。鼻腔里充斥着稻草腐烂的霉味、马匹浓重的汗酸,还有一股铁锈与尘土混合的浊气。 每一次颠簸,都像有重锤砸在她酸痛的骨头上。她试图活动,手腕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生疼。 身下是硬木板,随着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吱呀声——这是牛车。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她混沌的意识。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雪夜地窖:老仆忠藏枯瘦的手最后一次抚过她的发顶,沉重的木板隔绝了光线和温暖,紧接着是外面地狱般的声响——刀剑相击、凄厉的惨叫、重物倒地的闷响…… 最清晰的,是母亲那声撕裂夜空的呼喊:“清原绫!清原绫在哪里——!”随后是某种令人牙酸的、仿佛布帛被撕裂的闷响……母亲的呼喊戛然而止。 黑暗中,她只能靠耳朵捕捉地窖外发生的一切。 那些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 她蜷缩着,紧捂着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尝到血腥味也不敢发出一丝呜咽。 “醒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板。是那个脸上带着十字疤的武士。 火把的光线曾短暂照亮过他冰冷的眼神,也曾有过一丝细微的动摇。 “别出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想活命,就安静。” 绫的舌尖抵着上颚,尝到了干涸的血块。为什么?这个灭门仇人的手下,为什么没有杀她?巨大的恐惧和疑惑交织,让她浑身僵硬。 牛车猛地一个剧烈颠簸,绫的额头重重撞在车板上,眼前金星乱冒。 尖锐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货物,被随意地塞在这肮脏的车厢里,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车帘被掀开,一股极其浓烈、甜腻到令人头晕的香气混杂着刺骨的寒风猛地灌入,绫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武士探身进来,用一块带着硝烟和尘土气息的粗布迅速裹住她的头和上半身,只留出一点呼吸的空间,然后将她半扶半抱地带出车厢。 双脚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绫在布料的包裹下踉跄着。 尽管视线被遮挡,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首先冲击她的是无数晃动的、刺目的红光感——即使隔着粗布,也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猩红光影。 接着是粘稠得如同实体的混合气味: 劣质脂粉浓烈到发齁的甜香、隔夜酒液发酵的酸腐气、食物油腻的焦糊味、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混杂着汗液与体液的暧昧腥臊……它们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网,牢牢裹住她的口鼻。 远处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却带着一种刻意撩拨的、放浪形骸的调子,其间夹杂着女子夸张的娇笑和男人粗俗的调笑,如同鬼魅的呓语。 武士的手控制着她绫向前走。她能感觉到周围的光线似乎更加刺眼,人声也更加嘈杂密集。然后,他们停了下来。 “公家贵女?”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刻意拔高的女声响起,像指甲刮过琉璃。绫感觉到裹在头上的粗布被扯开。 刺目的红光和混杂的气味瞬间将她淹没。她眯起眼,好一会儿才适应。 眼前是一座庞大而华丽的朱红楼阁,在无数猩红灯笼的映照下仿佛在燃烧,飞檐斗拱缀满金色装饰,贪婪地闪烁着。 巨大的门帘上,“樱屋”两个金粉大字嚣张刺目,像一张咧开的巨口。 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鲜红欲滴,嘴角一颗黑痣随着说话抖动。 她浑浊的、如同隔夜茶汤的褐色眼睛,像评估货物般上下扫视着绫。 “货色倒是不错,”龟吉的声音带着挑剔,“就是太瘦,骨头硌手。养起来费功夫。三十两。” 武士的声音依旧低沉平静:“识文断字,底子好。三十两,不二价。” 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物品的价值。 龟吉撇撇嘴,又捏了捏绫的胳膊,挑剔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行吧,三十两。”她挥挥手,像是打发一件不甚满意的买卖。武士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发出银钱碰撞的轻响。 交易完成。 绫感到武士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转身,迅速消失在门外猩红的光影和嘈杂的人声中。 留下绫独自一人,赤裸裸地暴露在这陌生的、散发着浓烈欲望气息的深渊门口。 龟吉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绫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粗暴地将她拖进了樱屋的门槛。 门内,是比外面更加浓郁、更加令人窒息的脂粉香浪,混合着陈年木料腐朽的气息、食物的油腻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熟透水果腐烂的甜腻味道。 走廊幽深曲折,如同巨兽的肠道,两侧排列着无数紧闭或半开的纸门。门缝里泄露出各种声音: 三味线弹拨着不成调的艳曲,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鸟儿发出的哀鸣;男人放肆的哄笑;女人或真或假的娇嗔与喘息;压抑的啜泣;物品摔碎的脆响……汇集成一曲扭曲怪诞的交响。 光线昏暗而暧昧,只有廊下间隔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将匆匆走过的游女们浓妆艳抹的脸映照得如同戴上了诡异的面具。 她们穿着华丽到夸张的和服,发髻高耸,簪钗闪亮,眼神却空洞麻木,或在见到龟吉时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 绫被拖拽着穿过这片光怪陆离,每一步都像踏在虚浮的泥沼之上,胃里翻江倒海。 “从今天起,你就是‘秃’!”龟吉猛地将她掼倒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声音尖利刺耳,“在这里,你只有一个名字——伺候人的贱婢!”她发出一声尖刻的嘲笑,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绫脸上。 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心脏。桔梗——母亲最爱的花,象征着永恒的爱与纯洁。 而此刻,走廊尽头一间和室里爆发出年轻游女高亢而放浪的笑声,清脆得如同摔碎的琉璃,瞬间击碎了绫心中关于“纯洁”的最后一点幻影。 一股混杂着绝望、屈辱和巨大愤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用尽全力挣扎起来。 “放开我!” “啪!” 一记凶狠的耳光狠狠抽在绫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她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肿起,火辣辣地疼。 龟吉那张涂满白粉的脸因愤怒而扭曲,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毒蛇般的寒光。 “不识抬举的贱骨头!”龟吉啐了一口,厉声喝道,“带下去!关起来!让她好好醒醒脑子!” 绫被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女侍像拖死狗一样拖离了前厅,穿过更加狭窄、更加阴暗的通道,最终被狠狠推进一间散发着霉味和浓烈尿臊气的六叠小屋,“哐当”一声锁上了门。 黑暗和恶臭瞬间将她吞没。 这是秃女们的通铺。 只有高处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 墙角堆着破旧的被褥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汗味、廉价头油和便溺混合的恶臭。 绫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榻榻米角落,将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蒲团里。身体上的疼痛、脸上的灼热,都抵不过心头那灭顶的绝望和撕裂感。 隔壁房间清晰地传来富有节奏的木头撞击声——那是床柱摇晃的声音。 伴随着这声音的,是女人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呻吟,以及男人粗重的喘息。 这声音如同魔咒,穿透薄薄的板壁,声声入耳。 去年冬天在御所外,她曾隔着轿帘缝隙,瞥见一具冻毙在路边的流民尸体。当时她还天真地问乳母:“那人为什么不回家?” 现在,在这个散发着恶臭、充斥着淫声浪语的通铺角落里,她终于明白了。 有些地方,一旦踏入,便永无归途。 吉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它用金玉其外的华丽,包裹着最肮脏腐朽的内核。 而她清原绫,已如一片被狂风刮落的樱花,坠入这无底的泥潭之中。 黑暗中,绫摸索着,在腰带最隐秘的夹层里,触到了一个硬物——半截断裂的梳齿。 那是母亲最后塞给她的东西,象牙温润的触感还在,断裂的边缘却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她将尖锐的断齿抵在纤细的腕间。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只需要用力一划…… “咚!咚!咚!”隔壁的撞击声陡然加剧,女人的呻吟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尖叫,像濒死的鸟雀最后的哀鸣。 绫的动作顿住了。 月光从破败板窗的缝隙漏进来,正好照在对面铺位一个熟睡的小秃脸上。 那孩子瘦小的身子蜷缩着,嘴角还粘着几粒晚饭的米粒,在微光下泛着可怜的白。 梳齿“啪”地一声,在她手中彻底折断。 铁锈般的腥甜混着苦涩的泪水,一同滑入喉咙,灼烧着她的食道。 接下来的日子,是永无止境的折磨与重塑。 绫被命令学习如何跪坐——膝盖必须紧贴地面,背脊挺直如松。 稍有弯曲,龟吉的藤条便毫不留情地抽在小腿上。 她的膝盖很快在硬木地板上磨破,渗出殷红的血珠,染红了粗糙的布料。 教授三味线的乐师是个独眼的老头,脾气暴躁。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如同鹰隼,总能捕捉到最细微的错误。 “手腕太僵!你是抱着牌位哭丧吗?”伴随着尖刻的嘲讽,坚硬的拨子会狠狠抽打在绫试图按弦的手指上。 “公家贵女了不起?在这里你连看门狗都不如!狗还能叫两声讨食呢!” 疼痛让手指麻木,屈辱感却如影随形。 夜晚的通铺是另一重考验。 当游女们带着满身各种气味——廉价的脂粉香、浓烈的酒气、以及陌生男人留下的、令人作呕的体味——回到这个狭小的空间时,绫学会了用撕下的布条紧紧塞住鼻孔。 某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一个醉醺醺的游女跌跌撞撞进来,将胃里的秽物全数倾泻在绫单薄的铺盖上。 酸腐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同屋的秃女们发出嫌恶的抱怨,却无人上前帮忙。 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色微明。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透进气窗时,她沉默地起身,用尿桶里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搓洗着被污物浸透的铺盖。 动作机械而熟练,那份麻木的熟练,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 食物是另一场战斗。其他秃女会为了客人吃剩的、沾着口水的点心争抢厮打,绫却因连续三日的绝食而昏倒在地。 醒来时,龟吉那张涂满白粉的脸近在咫尺,正捏着她的鼻子,强行往她喉咙里灌着稀薄的米汤。 “想死?”龟吉的声音像毒蛇吐信,“等你还清那三十两银子再说!在这之前,你的命是我的!” 求生的本能最终碾碎了残存的高傲。 当绫第一次强迫自己咽下那个散发着微酸馊味的冷饭团时,她将每一粒米都放在齿间细细咀嚼,数着吞咽的次数,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自我决裂的、残酷的仪式。 对面铺位那个名叫阿绿的瘦小秃女,偷偷塞给她一小块皱巴巴的糖渍梅干。 绫没有拒绝,将那点微弱的甜意含在口中,直到梅肉被吮吸得淡而无味,只剩下一点酸涩的核。 这点微甜,成了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亮。 梅雨季节阴沉地笼罩了京都,也笼罩了吉原。 湿漉漉的空气加重了霉味和体臭。 一天清晨,绫在曲折的回廊上撞见一个新买来的女孩被两个壮硕的男仆拖向深处的房间。 女孩惊恐的哭喊和求饶声撕心裂肺。那扇厚重的木门关上后,惨叫声持续了许久,最终变成了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绫蹲在堆满浴巾的储物间角落里,机械地整理着那些散发着皂角味的布巾。她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闭上眼睛,隔壁女孩那逐渐微弱下去的呜咽声,却如同跗骨之蛆,钻进她的耳朵,钻进她的心里。 在这个瞬间,一种比恐惧更强烈、更冰冷的东西,如同地底涌动的寒流,在她绝望的心湖深处凝结起来——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喘气。 更是为了有朝一日,也许能挣脱这泥潭,去追寻那个雪夜的真相,去质问那个留下她性命的武士,去面对所有将她推入深渊的人。 这个念头沉重如铁,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却也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住了所有软弱的呜咽和泪水。她必须活着,哪怕只是作为一具躯壳。 七月盂兰盆节,樱屋挂起了更多、更亮的灯笼,映得黑夜如同白昼,迎接那些在鬼节寻求放纵的客人。 绫被派去打扫二楼一间刚结束宴席的厢房。空气中残留着浓烈的酒气、食物的油腻和情欲的腥甜气息,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浊流。 她屏住呼吸,机械地收拾着狼藉的杯盘,擦拭着泼洒的酒渍。忽然,几个醉醺醺、口齿不清的对话碎片飘进了耳朵: “……清原家?谋反?嘿……那位大人真是……手段了得……” “……那小娘子……可惜了……听说尸骨都没找着……” 绫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铜盆仿佛瞬间重逾千斤,“哐当”一声巨响,狠狠砸在坚硬的地板上! 刺耳的噪音在喧闹后的寂静中格外惊人,惊动了尚未离去的客人。 “没用的东西!”龟吉像闻到血腥味的秃鹫般迅速赶来,藤条带着风声,如同毒蛇般狠狠抽在绫单薄的背上!“连个盆都端不住!废物!”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沿着脊背蔓延。然而,这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穿透了她内心的冰层,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 谋反? 尸骨无存? 如果家族真的被定为罪逆,那么她这个“罪臣之女”、“漏网之鱼”的身份,在这法度松弛、藏污纳垢的吉原,反而成了一道畸形而讽刺的护身符?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电流,让她更紧地抓住了“活着”这块唯一的浮木——尽管这浮木本身也浸满了污泥。 那一夜,绫回到通铺,沉默地吃光了配给的食物,如同完成任务般,将每一口冰冷的饭食咽下。 当阿绿用惊讶又带着一丝担忧的眼神看着她时,绫抬起眼。 她的眼神空洞,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用嘶哑的声音,说出了来到樱屋后第一句完整的话语,仿佛是在对虚空宣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要活着。” 声音干涩,没有波澜,只有沉甸甸的重量,“活下去。” 窗外的梅雨不知何时停了。 清晨,浑浊的天光透过气窗。 绫在井边打水洗漱。 她俯身看向水桶里摇晃的倒影。 水中映出的少女,脸颊瘦削,眼神是两潭沉寂的死水,映不出丝毫波澜。 她慢慢梳理着自己及肩的、不再柔顺光泽的黑发。她发现自己的手指稳稳地握着木梳,不再颤抖—— 那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这具躯壳的运转,所有的感知都被一层厚厚的冰壳隔绝。 当乐师阿园再次举起拨子,浑浊的独眼投来严厉的目光时,绫已经提前摆好了无可挑剔的姿势。 三味线的琴弦发出第一个音符,干涩、准确,却空洞无魂。 父亲教导的和歌在心底响起,却不再是慰藉,而是冰冷墓志铭般的回响: “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 她将自己深深埋入这“不着泥”的麻木之中,如同沉入冰封的湖底。 活下去,成了唯一的、沉重的本能。 而灵魂则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真正的“清醒”,或是彻底的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