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晨光,带着丝缎般柔滑的触感,流淌过清原家宅邸的檐角。清原绫跪坐在朝东的缘侧,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母亲新裁的振袖和服。 浅葱色的底子,宛如初春最澄澈的天空,其上用银线和淡粉丝线绣着折枝樱。晨光斜斜洒落,丝线流转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又似暗藏星芒。 “绫样,早膳备好了。”老仆忠藏的声音隔着障子门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被岁月磨砂过的温和。 绫没有立刻应声。她把脸埋进宽大的袖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新绸缎散发着桑叶的清冽、染料的微辛,还有母亲惯用的、清雅悠远的白梅熏香。 这香气让她想起昨夜灯下,母亲比量尺寸时,发髻间那支珍珠簪子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的模样,珠光在烛火里碎成温柔的星点。 “绫样?”忠藏又唤了一声。 “这就来。”绫终于应道,指尖却忍不住再次摩挲过和服下摆不易察觉的暗纹。 再过三日便是七夕祭,这件新衣是为父亲宴请关西巨贾的赏樱会准备的。 庭院里的樱树花期已过,但父亲说,远道而来的客人,总该见识见识京都匠人巧夺天工的夏樱绢花。 她站起身,袖袋中滑落一个小巧的香囊。忠藏弯腰拾起,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笑意:“又是夫人教的和歌?” “嗯。”绫接过香囊,指尖抚过上面稚嫩的针脚——是她上月茶道课后笨拙缝制的,里面装着写有和歌的怀纸。 母亲总说她拿针如握笔,父亲却道她拨弄算珠时最肖似己。 朝东的小厅,早膳已静静摆好。 绫跪坐在清凉的青竹席上,侍女们端着黑漆描金的食器鱼贯而入。 鲷鱼汤蒸腾的热气在晨光里袅袅上升,映得食器上的金纹流光溢彩。 绫数了数,七道小菜,比平日多了两样。 “父亲回来了?”她的眼眸瞬间亮起。唯有父亲自大坂商谈归来,厨房才会备上他偏爱的鲭鱼寿司。 忠藏刚要作答,障子门“唰”地被拉开。清原正志带着一身风尘立在门口,藏青羽织的下摆还沾着未晞的晨露。 “绫!” 父亲的声先至,人已大步跨入。 绫还未起身,便被一双带着熟稔的皮革与墨锭气味的大手抱离了地面。 粗糙的胡茬蹭得她脸颊微痒,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紫檀算盘硌着她的肋骨,绫却紧紧搂住了父亲的脖颈。 “这次带了什么?”她小声问,带着期待。 父亲每次远归,袖袋里总藏着些新奇玩意儿——大坂的琉璃珠、长崎的西洋糖,最珍贵是去年那面能映出整张脸的、来自红毛夷的玻璃镜。 正志朗声大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绸布小包。 层层解开,露出一对赤玉雕琢的樱花耳坠,玉质温润,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的血色光泽。 “大坂城下町新来的唐人工匠手笔。” 他语气得意,话音未落却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 绫接过冰凉的耳坠,敏锐地察觉父亲的手比往常更冷。 她目光下移,注意到父亲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羽织内里一道不起眼的缝线裂口——这绝非父亲平素谨严的做派。 清原家的当家,连腰带的结都要方正得一丝不苟。 “您病了?”绫伸手欲探父亲额温。 正志侧头避开,只捏了捏女儿的小脸:“不过淋了点雨。倒是你,听说前日茶会上,把细川夫人的千金都比下去了?” 他说话间,绫瞥见他深蓝袖口内侧沾染了一小片暗赭色的污渍,在细腻的丝绸上显得格外刺目,不似墨迹,倒像是……干涸的血? 绫低下头。 那茶会本是母亲为几位武家夫人备下的雅集,她只是循例行礼。 细川家的贵女失手打翻茶筅时,她鬼使神差地接住了即将坠地的青瓷茶碗。 此刻想来,细川样涨红的脸和母亲骤然绷紧的肩膀,都让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我不是有意的……”绫攥紧了耳坠,赤玉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做得好。”正志突然压低声音,带着绫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深意,“清原家的女儿就该……”话未说完,又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 “正志。” 母亲雅子的声音自廊下传来,如清泉漱石。 绫抬头,见母亲端着一只素白茶碗立在逆光中,十二单衣的裙裾在光洁的榉木地板上铺展如静谧的湖水。 母亲从不疾言厉色,可此刻,绫分明瞧见她捏着碗沿的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正志立刻放下绫,像个被夫子抓到的顽童般搓了搓手:“不过是小风寒……” 雅子不语,只将那药碗轻放在食案上。碗底与漆盘相触,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绫忽然觉得口中的鲭鱼寿司失了滋味。 早膳毕,绫照例往西厢习课。 穿过回廊连接的中庭,见十几个伙计正从牛车上卸下新到的绸缎。 匹匹流光溢彩,最上首一匹绯色唐织,金线勾勒的牡丹在日光下灼灼生辉——那是父亲去年特地从明州订来,预备呈献京都所司代夫人之物。 “绫样!”忠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捧着一个桐木长匣,“夫人吩咐,习琴前先将这帖字临了。” 绫启匣,是王羲之《兰亭序》的旧拓,纸缘已泛出岁月的沉黄,显是家传古物。昨夜路过书房,父母压低的争执声忽地撞入脑海: “关东那些人……断不会善罢甘休……” “至少……等绫再大些……” “若像上次对森田家那般……” 她抱着小猫隐在廊柱阴影里,直至母亲蓦地拉开门。 月色清冷,母亲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如同唐土名瓷上描绘的、即将被骤雨打落的薄命之花。 “忠藏,”绫忽地开口,目光投向老管家浑浊却温润的眼,“关东的商会,比我们大么?” 忠藏脸上深刻的皱纹骤然一紧,随即笑道:“绫样怎问起这个?清原家的绸缎可是连禁中都……” “我听见父亲提了森田家。”绫直视着他,“就是去年……仓促将女儿远嫁长州的那个森田?” 忠藏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他蹲下身,仔细为绫整理微乱的衣领,这动作让他显出更深的苍老。“绫样只需记住,”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手指不经意触到绫颈间挂着的护身符——比叡山高僧手书的经咒,那场大病后父亲诚心求来的,“无论发生何事,老仆……定会守着您。” 琴课结束,绫独自步入后院樱林。花期虽逝,母亲却命工匠巧制了数十朵薄绢樱花,系于虬枝之上。绫换上舞衣,赤足踏上特意铺就的白砂地。 当《白拍子》的曲调自唇间逸出,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沉静下来。 左旋,扬袖,回眸。绫沉浸于舞步,浑然未觉缘侧已悄然聚起了人影。直至最后一个音节戛然而止,掌声如潮水般响起。 “不愧是雅子夫人的掌珠!”一位身着褐色直垂的中年男子赞叹道。 绫认出他是父亲常提起的奈良丝商。 旁边几位女眷以扇掩唇,眼中惊艳却难掩。 绫慌忙行礼,却踩到曳地衣袂,身形顿失平衡。 就在即将倾倒之际,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母亲不知何时已在身后,带着白梅清香的衣袖温柔地拢住她。 “小女拙技,献丑了。”雅子的声音平静无波,可绫分明感到她掌心沁出的微凉湿意。 回房途中,绫察觉母亲的步履较平日急切。转过长廊拐角,她终是忍不住问:“母亲……生气了么?” 雅子驻足。夕照将她清丽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金,纤长的睫羽在颊上投下细密的影。 “不,”她轻声道,抬手拂去绫发间沾着的一瓣绢樱,“只是……”话语在唇边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记住,真正的舞,不在形骸。” 是夜,绫辗转难眠。子时将尽,她悄然起身,行至衣橱前。那袭新裁的茜色振袖悬于最显眼处,月光如水,流淌在浅葱底上,静谧而幽深。 绫将脸埋进衣袖,白梅香中,黄昏时那未竟的问句再次浮现。 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是父亲。 继而响起母亲低柔的劝慰,以及瓷器轻碰的脆响。 绫抱紧了柔软冰凉的绸缎,指尖无意间触到内衬一处微凸的异样纹理。 借着月光细看,竟是几缕极隐秘的藤蔓暗纹,以同色丝线织就,若非寸寸摩挲,绝难察觉——这绝非清原家惯用的纹样。 七夕祭前夜,一场骤雨不期而至。绫被急雨敲打屋瓦的声响惊醒,睁眼却见忠藏跪坐于她枕畔。老人脸上的神情,让她心头猛地一沉。 “绫样,”忠藏的声音仿佛自极远之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速速更衣。” 绫望向窗外。雨幕如织,无数摇曳的火把光影在前院疯狂晃动,撕裂了黑暗。她听见马匹惊惶的嘶鸣,重物倒地的闷响。 最清晰的,是某种金属摩擦的锐音——去年随父亲去锻冶町时,她听过这种声音。 那是刀鞘与刀镡撞击的声响。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