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二字恍如霹雳,瞬间劈散素离脑中所有不合时宜的绮念。 她是师娘。 他不能……绝对不能…… 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 他真的……真的已经…… 他猛地抽回手,连退数步,直到背靠在一棵桃树上。 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刺得他生疼,却丝毫无法让他清醒。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刚刚还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在微微颤抖。 掌心还残留着她腰间的触感。 柔软的,温热的,烙在他皮肤上,怎么都挥之不去。 元晏弯腰捡起他的剑。 剑身薄如云气,通体银白,只在剑身底部刻着两个大篆——决云。 剑格如双翼展开,剑柄用银线缠绕,尾端缀着一缕红穗。 元晏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铮—— 宝剑发出清越的鸣响,像在抗议被她随意把玩。 '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元晏赞叹道,好名字,好剑意。 剑嘛,真是把好剑。她随手挽了个剑花,身姿舒展,红裙翩跹,好似舞蹈。 人嘛……元晏抬眼看向素离,笑得意味深长:还需要师娘好好调教。 素离的脸更红了。 她的身法,连挽个剑花都赏心悦目,竟让他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如果以后能常常看到她这样…… 不对! 他在想什么?!什么“以后”?哪来的“常常”? 他怎么会不停地对师尊的道侣,生出如此荒谬的期待? 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绝对不可能是他自己真实的想法。 一定是她用了什么合欢宗的手段! 你……少年脸颊通红,连眼尾都染上一抹羞愤的艳色,你用了妖术! 对,一定是妖术。 他只是一时大意被迷惑了,绝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输。 绝对不会。 输了就是输了。元晏懒得理他。 素离接住剑,却别过脸,不去看她。 可余光还是忍不住往她那儿瞄。 元晏看他那副梗着脖子不服输的样子,活脱脱一只难驯的小狗崽子。 不服输的小孩子,浑身上下就那张嘴最硬。 偏偏那张与云澈有五分相似的脸,因少年的心绪动荡而异常鲜活。这让她心头莫名发痒,玩心大起。 元晏随手抓了片飞舞的花瓣,在指尖捻了捻。 素离!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她对他粲然一笑: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妖术吗? 本来明媚的丹凤眼,此刻却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人整个吸进去。 素离对上她的目光。 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桃花不再粉白,天空不再湛蓝,就连晚霞都变得黯淡无光。 天地间只剩下她是唯一的色彩。 红得耀眼,红得灼人,红得让他心神荡漾。 有什么东西在颅内炸开,汹涌的、蚀骨的、焦灼的情感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这些庞大到近乎实体化的爱意,蛮横地地强行灌入他每一寸识海,塞满他所有的思绪。 他想说话,嘴唇开合,却喉咙干哑,发不出声音。 心脏在胸腔里发疯般擂动,快要在她面前炸开成一滩烂泥。 如果能染红她的裙角,似乎也是无上的荣光。 师尊? 纲常? 剑术? 这些平日约束他、让他引以为傲的东西,此刻轻飘飘如尘埃般被吹散了。 心底最深的渴望被看见、被放大、被编织成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他只想扑过去,跪在她脚下。 想做一条狗,匍匐在她身边。 如果她命令他爬到她身边,他会毫不犹豫,恨不得比她的影子还贴得更紧密。 他想紧紧、紧紧地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骨骼碾碎,好嵌入她的身体里,从此骨血相融,呼吸与共,生死同命。 他想吻她。 他想啃咬她诱人的双唇,直到彼此口中都染上腥甜,直到窒息,直到魂魄都被她吸走,彻底成为她的附属品。 汹涌的情潮让他浑身战栗。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份陌生的、甜蜜的、痛苦的、让他恐惧的情感。 十九岁的少年笨拙而炽热,他是被她这团火点燃的枯叶,除了燃烧成灰奉献给她,找不到第二条出路。 未经人事的他想不到更多旖旎的细节,只觉得全身都在尖叫着。 渴望。 渴望她的触碰。 渴望她的温度。 渴望她的一切来填满这突如其来的、足以焚尽灵魂的空洞。 这空洞如此巨大。 他过去的十九年都只是毫无意义的等待,等待这一刻被她彻底填满,或者彻底掏空。 不安与烦躁被春风拂去,只剩下无尽的欢愉。 他不再是他了。 他成了一个被爱意充满的容器。 好喜欢…… 他从未这么快乐过。 他想永远留在这一刻。 永远…… 元晏打了个响指。 梦碎了。 素离猛地一个激灵,随即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像是溺水之人刚被拖回岸上。 他很狼狈地看着元晏。 那双眼睛已经恢复正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才是魅术。元晏得意地解释,会让人产生短暂的虚假幻觉,觉得自己爱上了施术者。 小狗崽子,现在知道厉害了吧?看你还怎么嘴硬。 素离整个人呆愣愣的,像被定住了一样。 刚才…… 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些汹涌的爱意,那些缠绵的贪恋,那些让他恨不得粉身碎骨的向往…… 都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 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 他的身体还在渴望着她的触碰?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荡着那些……那些…… 不,不对。 等等。 更强烈的绝望浮上心头。 既然被施术的状态如此清晰可辨,那之前那些未经施术时冒出的痴心妄想,难道竟是他自己的本心? 而刚才的魅术,只是把那些感觉放大了无数倍…… 不,不可以! 她是他名义上的师娘! 是他敬若神明的师尊的道侣! 他怎么敢……怎么能……生出这般僭越肮脏的妄想?! 云澈虽与他血缘已远,辈分上更是隔了数十代,待他与待旁人并无不同。 但他对云澈,除了对强者的敬仰,心底始终存着一份对家族长者的孺慕。 他不能,也不该。 可那些感觉……那些念头…… 素离的世界在崩塌。 他的心忽然空了一块。 巨大的失落感和罪恶感,凝成锁链,捆缚着他往下拉,让他几乎站不稳。 元晏看天色将晚,想着景澜要过来送书,也就歇了继续逗弄小徒儿的心思。 今天教育得已经足够多,该见好就收。 她转身欲走,裙摆带起满地落花。 手腕却猛地一紧。 素离的手很烫,力气很大,他正抓紧他的救命稻草。 元晏脚步一顿,瞥了眼被他紧攥的手腕,心下有些好笑。 剑也比过了,妖术也见识了,这孩子怎么还输不起,耍起赖来了? 元晏挑眉:怎么?还想再比一场? 不是!素离立刻否认,显得格外心虚。 他不敢再比。 他怕再和她打一次,他会发现更多……他不该有的感情。 他松开手,别过脸,声音闷闷的:我只是……想问…… 问什么? 刚才那些……他咬了咬牙,都是假的? 元晏这下真有些乐了。 看来刚才的教学效果太好,把这心高气傲的小徒弟给震懵了,到现在还回不过神,分不清虚实。 她唇角勾起,理所当然地反问:“不然呢?难道还能有真的?” 素离没说话。 他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 可他问不出口。 只觉得心空空的,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不对。 他什么都没失去。 那本来就不属于他。 也永远不可能属于他。 看素离一副神游天外、深受打击的模样,元晏心想:终究是年纪小,心境磨炼不够,一点幻象就扛不住了。 也罢,毕竟是自己出手教育的,总得给个交代。 于是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逗弄着这只不听话的小狗,魅术无情即消。你在这儿静心,吹吹风,不到半刻钟残留的晕眩感就会好了。 她懒得再多说,拍完就走。 明日此时记得还来此处练剑。她头也不回,红裙在夕阳下摇曳生姿,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来的叮嘱。“师娘会再来‘指点’你的。” 素离站在原地,看着元晏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 “师娘”…… 她又强调了一次。 这两个字化作一把钝刀,慢慢地、用力地,割在他心上。 他的手还保持着刚才抓住她的姿势,掌心还残留着她衣料的触感。 不想…… 不想她走。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不,他不能。他甚至不该再想。 他咬紧牙关,再次用力握紧剑柄。 剑身冷硬的触感,终于让他清醒了些。 对,就当……就当都是魅术。 都是假的。 他不曾动心。 他不曾僭越。 他只是被妖术迷惑了。 仅此而已。 他强迫自己也转身离开。 可走出几步后,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桃花仍在纷飞,晚霞依然绚烂。 那抹红色,却已消失不见。 连同他那些刚刚萌生、便已被身份枷锁碾碎的、不见天日的妄念,一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