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师父的徒儿,并不意味着一切就此顺遂。 因为养孩子这件事,远比师父想象中的要难。 不,应该说是难上百倍。 头几日,师父还兴致勃勃的,抱着我在绣楼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凑近了端详我的眉眼,亲吻我软嫩的小脸。 可还没过三日,她便笑不出来了。 首先是吃。 婴儿不比大人,吃不得寻常饭食,只能喝些米糊羊奶之类的流食。 偏生这具身子太过孱弱,肠胃娇气得紧,稍有不慎便要吐奶腹泻。 头几日,师父喂我喝羊奶,我直吐了她满身。 师父哪里经历过这个? 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从小被人伺候着长大,何曾伺候过别人? 见状,师父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那件被奶水糊了一片的鹅黄袄裙,又看看我,旋即鼓着香腮哼了一声: “臭安安,又把师父的新衣裳糟蹋了。” 说是这么说,但她还是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喂,吐了就擦,擦了再喂,反反复复,从无半句怨言。 后来她渐渐琢磨出门道,知道要把羊奶温得略凉一些,喂的时候要慢,要等我咽下去了再喂下一口。 这些事,本该是丫鬟做的。 可师父不许旁人插手。 “安安是我徒儿,自然该我这个当师父来照顾。” 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当然,后来的尿布,也都是师父亲手替我换的。 这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本不愿写,可既然要记录那段时日的真实,便不能避讳。 我虽有前世的神智,可这具身子终究只是个婴儿,吃喝拉撒皆凭本能,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 头一回给我换尿布时,师父咬着牙,颤巍巍地为我将尿布揭开。 下一瞬,一股浊气扑面而来,她猛地别过头,干呕了两声。 可她没有撒手。 她一边强忍着不适,一边笨拙地用温水给我擦洗,手法生疏,却极认真。 “呼……总算完了。” 新尿布系好的那一刻,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撸起袖子将那沾满污秽的尿布丢进尿盆。 我躺在床上,心里满是愧疚。 我想说一声抱歉,可张嘴只能发出咿呀之声。 师父见我咧着嘴,还以为我在笑她,洗净手后回身伸指戳了戳我的小肚子。 “哼,逆徒,还敢笑!” 我被她戳得咯咯直乐,手脚乱蹬。 “哼哼,安安还不快快长大,以后天天给为师端茶倒水、捶背揉肩!” …… 养孩子最累的,从来不是白天,而是夜里。 婴儿总是夜啼,半夜三更的,我一哭,师父便得爬起来。 有时是饿了,有时是尿了,有时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单纯的哭闹。 我控制不住这具身子,它饿了就要吃,不舒服就要哭,这是本能,刻在骨血里,压都压不下去。 那些日子,师父几乎把所有的心力都耗在了我身上。 白日里喂我吃饭,哄我入睡。 夜里我一哭,她便披衣起身,将我抱在怀里来回踱步,一边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有时我闹得凶了,她便索性抱着我在屋里走上一整夜,从子时走到卯时,直到我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有一回,我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正被她抱着。 而她却靠在床柱上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随时都要歪倒。 我看着她,心口发涩。 她才十六岁,正是这世上最好的年华,本该无忧无虑地做她的世家小姐,学她的符箓之道。 却因为我这个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婴孩,熬坏了身子,误了修行。 她图什么呢? 我不晓得。 我只晓得,这份恩情,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 腊月廿三,小年。 沈家上下忙着祭灶扫尘,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 厨房里飘出灶糖的甜香,廊下挂起了新的红灯笼,仆役们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喜气。 可师父却没有参与这些热闹。 她抱着我坐在绣楼的窗边,望着院中忙碌的人群,目光有些恍惚。 “安安,爹爹明日就要回来了。” “……” 我望着师父微微蹙起的眉,心里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师父的爹爹,他会允许我的存在吗? 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婴孩跟着自己的女儿吗? “爹爹若是恼了,为师倒不怕挨骂。” 师父喃喃道:“就是怕他偷偷把你送走……” 说到最后,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我伸出小手,想碰碰她的脸,却只够到她的下巴。 师父愣了愣,随即展颜一笑。 “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 她抓住我的小手,在温润的掌心里轻轻摩挲。 “不管怎样,师父都不会丢下你的,大不了……大不了……” …… 腊月廿四,傍晚。 沈家老爷回来了。 我是被院中的喧闹声吵醒的。 车马辚辚,仆役们恭敬的问安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几声灵兽低沉的嘶鸣。 那是拉车的白鹿,沈家跑北线商路专用的脚力,能在雪原上日行千里。 师父抱着我立在绣楼窗前,身子绷得紧紧的。 “爹爹回来了。” 她深吸一口,说道:“走,咱们去正堂。” …… 正堂里,炭炉烧得正旺,一只青铜香兽吐出袅袅轻烟,是安神宁心的檀木香。 我被师父抱在怀里,立在堂中。 沈家老爷沈长青坐在上首的紫檀椅上,一身玄色直裰尚未换下,腰间跨剑,面容方正,两鬓染霜。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久久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趴在师父怀里,能感觉到师父的心跳在加速,咚咚咚,比平日里快了许多。 美妇人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忐忑,不时偷觑着丈夫的神色。 “云儿。” 沈长青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师父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从江边雪地里捡到我,到带回家中,到取名念安,到定下师徒名分。 沈长青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待师父说完,他又沉默了许久。 “你给他取名念安,又收他为徒?” “是。”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师父垂下眼:“女儿知道。” “你知道?” 沈长青冷哼一声,猛地站起身来。 “你知道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美妇人打了个哆嗦。 “你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从外头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回来,还给他安了个师徒的名分,你可想过,这事传出去,沈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你的清誉往哪儿搁?” “爹爹……” “住口!” 沈长青一挥袖,打断了师父的辩解。 “我沈家世代仙商,与淮阳各路修士多有往来。那些人最重来历根脚,甚是排外,一个来路不清的孩子,今日是你的徒弟,明日便是旁人攻讦我沈家的把柄!” “更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一般落在我身上。 “你可曾想过,这孩子为何会被丢在那风雪之中?” “寻常人家,便是再穷苦,也不会将亲生骨肉弃于野外。除非……” 他冷冷道:“除非这孩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或命格犯冲,养在家中会带来祸患。” 师父的身子僵了一瞬。 这话,她显然没有想过。 “爹爹……” “你还有脸叫我爹爹?” 沈长青冷笑一声。 “为父给你的《渊乙练气诀》,这些日子可还有练?静心符又画了几张?” 师父低下头,咬了咬唇:“女儿……女儿这些时日忙着照顾安安,功课……落下了些……” “落下了些?” 沈长青气极反笑。 “你娘与我说,你已七日未曾打坐,十日未曾动笔画符,《渊乙练气诀》更是碰都未碰,这叫落下了些?” “你自己是什么资质,你心里没数吗?杂灵根,五行俱全,修炼起来事倍功半,你若不比旁人加倍努力,这辈子都别想踏入筑基之境!” “可你呢?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婴孩,把自己的前途全耽误了!” 他越说越怒,声音在正堂里回荡。 “沈云辞,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觉得自己救人一命,便可以不顾一切?” “我告诉你……” “爹爹!” 师父忽然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 “爹爹说得对,是女儿考虑不周。” “但女儿不后悔。” 沈长青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说什么?” “女儿说,不后悔。” 师父将我往上托了托,让沈长青能看清我的脸。 “爹爹总是教导女儿,行商之人要讲信义,为人处世要对得起良心,勿以善小而不为,女儿这回,只是照着爹爹的话做了。” “至于功课……女儿会补回来的,欠下的符纸,女儿日后也会还上。” “但安安是女儿的徒儿,女儿绝不会放手。” 话音落下,堂中一片寂静。 美妇人惊恐地看着女儿,仿佛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沈长青站在那里,脸色阴晴不定。 我躺在师父怀里,能感觉到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良久。 沈长青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重新坐回椅上,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惫了许多。 “云儿,过来。” 师父愣了愣,抱着我走上前去。 沈长青看着她,又看了看我,目光复杂。 “你可知,何为师父?”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师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师父……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书上的东西,为父不要听。” 沈长青打断她。 “我问你,在你心里,师父是什么?” 师父沉默了。 她低头看了看我,又抬头看向爹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女儿……女儿不知道。” “不知道?” 沈长青强硬道: “为父告诉你。今日你为他换尿布,喂他吃饭,哄他入睡,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付出,你能坚持多久?一月?一年?还是十年、二十年?” “孩子会长大,会生病,会闯祸,会有自己的脾气和想法。他将来或许不如你意,或许让你失望,或许甚至会伤害你,到那时候,你还愿意做他的师父吗?” “一日为师,终生为母,说来轻巧,做来却难。” 沈长青的目光深沉下去。 “你今日一时心软将他捡回来,日后若是后悔了,他怎么办?你若中途撒手不管了,他又怎么办?” “你既要做人家的师父,便要想清楚这些事。” 师父低着头。 “女儿……女儿想清楚了……” “不,你没有。” 沈长青摇头:“你还太小,不懂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一时的心软,终会酿成大祸。” “师徒一场……那是要用一辈子来还的缘分。” 沈长青说着,声音却愈发沙哑下来。 这天晚上,他和师父说了很多,说着说着眼眶居然泛红了。 不知怎的,他最后竟是同意了师父收留我,不过也和师父约法三章。 一、我既是师父的徒儿,便由师父全权负责,吃穿用度、教养管束,都是师父的事。 二、师父养我可以,但不能耽误师父自己的修行,练气之法不可荒废,符箓之道不可偷懒,为人师者,自己先要立得住。 三、好好待我。 “……” 那一夜之后,我在沈家彻底安顿了下来。 而沈长青则再未提过将我送走之事。 他待我虽算不上亲近,却也从无苛责。 偶尔他会来绣楼,远远地看着师父教我认字、画符,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有几分我看不懂的情绪。 后来我才知晓,沈长青原来也是个遗孤,幼时奄奄一息时,被一位云游的女修救下。 那女修是沈家的仙商,常年在外行走,见他命悬一线,便收他为徒,取名长青。 谁知数年后,女修在一次押运灵材途中遭几名魔修截杀,她本可以丢下沈长青逃跑,可一日为师,终生为母。 女修念师徒情分,终究还是带着年少的沈长青杀出去了,临终前为护他周全,女修谎称沈长青是自己亲生骨肉,托付给了沈家本家。 沈长青感念这份以命相护的师徒恩情,此后便一直留在沈家,一步步修行,带领沈家做大做强,直至执掌家主之位。 …… ……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 我在师父的照料下,一日日长大。 会爬了,会坐了,会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走路了。 会叫人了。 第一声喊的,自然是“师父”。 那日,师父正抱着我在庭院里晒太阳。 我忽然张口,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 “嘶……呼……” 师父没听清,低头问我:“安安,你说什么?” 我又喊了一遍,这回清楚了些。 “师……师父……” 师父愣了一瞬,随即将我紧紧搂进怀里。 少女那时的笑容让我这一辈子忘不掉。 “娘,我当师父了——!我有徒儿了——!” …… …… 随着我渐渐长大,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这里不是地球。 这里是一个有仙人、有妖魔、有各种奇奇怪怪物种的修仙世界。 我所在的地方叫淮阳城。 而师父家则是淮阳城有名的仙商,卖符箓、卖丹药、卖法器,也收购各种天材地宝。 总之,就是专门做修士的买卖。 我就是在这里,懵懵懂懂地长到了三岁。 那年开春,师父带我去了城外的桃花林。 彼时正是三月,桃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皆是粉白相间的花海,花瓣随风飘落,落在溪水里,顺流而下。 师父牵着我的手,走在山路上,裙摆扫过路边的野花,惊起几只蝴蝶。 “安安,你知道什么是修仙吗?” 师父忽然问道。 我摇了摇头。 虽然前世看过不少修仙小说,但那都是文人墨客的臆想,真正的修仙是什么模样,我并不清楚。 “修仙啊……” 师父蹲下身,与我平视,伸手揪了一片桃花瓣,放在掌心。 “你看这花瓣,春生夏长,秋枯冬落,一岁一枯荣,便是它的命。” 她轻轻吹了口气,那花瓣便打着旋儿飘了出去。 “可若是这花瓣有了灵智,不甘随波逐流,不甘化作春泥,它想永远盛放在枝头,想看尽这世间万般风景,那它就得……” 师父顿了顿,抬手指向远处的青山。 “修炼。” “汲取天地灵气,洗练己身,一步步褪去凡胎,直至羽化飞升,与天地同寿。” “这,便是修仙。”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山如黛,云雾缭绕,隐约可见几只白鹤振翅飞过,消失在云层深处。 “师父也在修仙吗?” “算是罢。” 师父苦笑了一声。 “为师资质平平,只有一缕残次的杂灵根,勉强入了练气五层,这辈子怕是连筑基都无望了。” “师父,安安以后会很厉害的。” 我伸出小手,握住师父的指尖:“等安安长大了,安安保护师父。” 师父闻言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像极了三月的桃花。 “好,那师父就等着安安来保护。” 她将我抱起来,放在肩头,指着远处的青山道: “安安你看,那座山叫青云山,山上有一座大宗门,叫青云宗,是咱们淮阳最厉害的修仙门派。” “等你再长大些,师父就送你去青云宗试试机缘,若是能被哪位前辈看中,收做入室弟子……”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里的期许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望着那座云雾缭绕的青山,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师父说她资质平平,这辈子无望筑基。 那我呢? 我会是什么资质? …… …… 四岁那年,师父开始正式教我修行。 不过,不是教我吐纳练气。 我年纪太小,经脉尚未长成,贸然修炼只会伤了根基。 她教的,是最基础的识文断字,以及沈家安身立命的本事,符箓之道。 “安儿,画符讲究心静。” 师父握着我的手,在黄纸上一笔一画地勾勒。 “手要稳,气要沉,落笔时心中须得存想符文的模样,将自己的心意灌注其中,一旦分神,这张符便废了。” 我照着她的样子,认真地描画。 朱砂为墨,狼毫为笔,黄纸上渐渐浮现出一道道简单的纹路。 静心符。 这是最入门的符箓,没有任何攻伐之力,只能让人心绪平和、驱散杂念,在市面上一张也就值个五枚符钱。 可即便是这样简单的符,我也画废了无数张。 手抖了,废。 墨迹晕开了,废。 符文歪了一点点,还是废。 竹篓里的废符越堆越高,师父却从不急躁,只是一遍遍地握着我的手,耐心地纠正。 “没关系,师父一开始也是这样的,慢慢来,不着急。” 如此反复,不知练了多少日。 终于有一天,当我落下最后一笔时,那张黄纸微微发出一道淡淡的光芒。 刹那间,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逸从纸面涌入我的眉心。 成了。 “师父,安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