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我终于决定提笔,写下这个故事。 不是因为它有多精彩,而是因为,我害怕忘记。 修仙越久,凡心越淡。 师父说这是好事,说明道心渐稳。 可我分明感觉到,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正在一寸寸褪色。 生命中走过的故人,她们的面容愈发模糊得似镜中水月,曾经那些开怀大笑和失声痛哭的往事,也随着时间流逝愈发的看不真切。 我今年一百零九岁,筑基大圆满。 再过些年,若结不成金丹,恐怕连自己姓什么,来自哪里都会忘却。 所以,我要写下,趁我还记得,趁我还是我。 趁我心里还住着那个她。 在此,请容我向您讲述这个故事。 关于我,和我此生唯一的、无比敬爱的。 师父大人。 …… …… 我来自地球,原是个土生土长的天津人。 那年十二,我死于一场地震。 二零一二年,六月十七日,下午两点三十七分。 彼时我尚不知何为生离死别,只当那日与往常无异。 我正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窗外的阳光很好,老师的粉笔字写得很慢,黑板上的数学公式像天书一样让人犯困。 忽的,毫无征兆的,课桌开始摇晃。 起初只当是谁在桌下晃腿,我还不耐烦地低头去寻。 下一瞬,山摇地动,天旋地转。 课桌颠倒,日光灯管砸落,尖叫声、哭喊声、水泥断裂的闷响混作一团。 我被人流裹挟着往外冲,却在楼梯口被狠狠绊倒。 有人从我身上踩过去。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抬头却看见头顶的横梁正在坠落。 很奇怪,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没有恐惧,没有惆怅,只有一个莫名的念头。 “我还是个处男,我还没有肏过女孩子,可惜。” 然后,一片漆黑。 我以为我会就此长眠。 或者,按照那些小说里写的,死后的我会看见奈何桥、孟婆汤,看见前世今生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流转。 可都没有。 我只是在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中沉浮,如一片被抛入汪洋的落叶,无休无止的漂荡着。 没有时间,没有方向,没有尽头。 自坠入这虚无的深渊后,我的五感被剥夺殆尽。 听不见,摸不着,嗅不到,与外界的一切触感皆化为乌有。 那时,我终于体会到所谓的缸中大脑是何滋味。 比被剁去四肢、挖眼割舌更残酷的,是连痛苦本身都被夺走,只剩一缕意识在永恒的空白里浮沉,了无终日。 我不晓得自己死了多久,许是一瞬,许是已有千年。 直到,一束白光,蓦地刺入了眼缝。 模糊间,我动不得,看不清,只能听。 风声,水声。 还有不远处,一个女孩子甜腻腻而又慌乱乱的惊呼声: “天诶!?” 那声音落下的刹那,被剥离已久的五感霎时窜遍我的四肢百骸。 冷。 彻骨的冷。 寒意如千万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皮肤、我的骨髓、我的灵魂。 我下意识想蜷缩起身子,却发觉四肢软若无骨,使不上半分力气。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我脸上,一片,又一片,化了,又落下。 雪。 是雪。 “这……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会丢在这江雪边?”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 紧接着,一双微凉却柔腻的小手将我从雪地里轻轻捧了起来。 我吃力撑开眼缝,入目的是一片茫茫白雪,以及一张俯身望着我的俏脸。 那是张稚嫩的小脸,眉目清秀,英气动人。 少女穿着一身银狐毛领的素白斗篷,乌黑的发梢沾着几瓣雪花。 此刻,她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着我。 “还活着……” 她喃喃道:“这般冷的天,竟还活着。” 说着,她将我拢进斗篷里,暖融融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那是自我死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我本能地往那温软的源头靠去,却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 “小家伙,若是带你回家……” 她声音顿了顿。 我感觉到她抱着我的手臂微微收紧,又很快松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很快动摇。 “爹爹若是晓得了,定要将你丢出去的。” “淮阳城里那些世家大族,最忌讳的便是来历不明的孩子。何况我沈家是仙商,往来的皆是修士,规矩更重……” 我听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什么仙商?什么修士? 但我听懂了一件事,她在犹豫要不要救我。 风雪呼啸。 她就那样抱着我,在漫天风雪里站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终究会把我放回那片冰冷的雪地,让我重新陷入那无边的黑暗与虚无。 北风再次呼啸而过,吹得她斗篷猎猎作响,鬓边的几缕发丝被乱风吹拂在她白腻如玉的脸颊上。 纵是这般狼狈,她的眉眼间仍有一股英姿飒爽的气韵,如凌霜傲雪的寒梅,清冷不屈。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她低下头来,目光落在我脸上。 而我恰好在这一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她愣住了。 我不晓得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也不晓得这具婴儿的眼睛里映出了什么。 我只是看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看着她。 不是乞求,不是哀怜。 只是看着。 她好美。 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子。 沉默在风雪中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你这小眼神,倒跟本姑娘一样,倔得很哩。” 她将我往怀里收了收,声音低了下去。 “我在沈家活了十六年,从没为自己做过一个决定,嫁谁、学什么、见什么人,皆由不得我。” 她深吸一口,将我紧紧贴上她柔软温热的胸脯。 “小家伙,你既是我捡到的,那便是缘分,从今往后,你的命,便由我担着。” 说罢,转身,迎着盛大风雪,她义无反顾迈开步子,弓着娇小的身躯拥着我一路向前。 “便当是,本姑娘给自己做一回主。” …… …… 隔天,腊月十七。 这是师父捡到我的第二天。 清晨。 我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的。 睁开眼,入目是一顶绣着祥云纹的床帐,床角炭炉偶有细碎的噼啪声。 暖。 和昨日那片冰天雪地截然不同的暖意将我层层包裹着,软绵绵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少女麝香,熏得人昏昏沉沉。 “小家伙,你醒啦?” 一张小脸凑了过来,正是昨日那位少女。 她今日换了身家常的鹅黄袄裙,乌发松松挽了个髻,瞧着比昨日多了几分邻家姐姐的亲和。 “昨儿个抱你回来,我娘吓了一跳,还以为我在外头……咳。” 说到一半,她耳根微微泛红,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 “总之,你暂且就住在我这绣楼里。我与娘亲说了,你是我在城外庙里捡的,那老住持说你命格特殊,需得寻个有缘人寄养,否则活不过周岁。” 她一边说,一边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只温热的小瓷碗,用银勺舀了些米糊,鼓腮吹了吹后小心翼翼地凑到我唇边。 “我娘是信这些的,便没多问,只是爹爹那边……” 她顿了顿,清眉微蹙:“爹爹还在外头跑商,等他回来再说罢。” 我张嘴含住那柄银勺,温热的米糊滑入喉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甘甜。 这是自我死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满足。 “对了,得给你取个名字。” 喂完米糊,少女托着腮,歪头打量着我,眉眼弯弯。 “昨儿个抱你回来的路上,我心里头就一直在想,也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就好。” 她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 “就叫念安吧,念你一世安宁!” 念安。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前世我叫什么来着? 恍惚间,那个名字竟有些模糊了。 “小名就叫安安。” 少女越想越满意,伸出纤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指腹柔软温热,带着淡淡的脂粉香。 “安安,安安……嗯,好听!” 我动了动嘴角。 这具婴儿的身体太过孱弱,连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发出一声含糊的咿呀。 可她似乎懂了。 “喜欢?那便这么定了!” 她弯起眉眼,将我从被窝里抱了出来,让我靠在她怀里,指着窗外道: “安安,你看,雪停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窗外是一座小巧的庭院,青石板路上覆着薄薄一层残雪,廊檐下挂着几盏红灯笼,一株老梅正开得热烈,点点嫣红映着白雪,美得像一幅画。 “安安,等来年开春了,我带你去后山。” 她的声音软软的:“那儿有片桃林,可漂亮了,还有条小溪,夏天可以捉大鱼!” “然后嘛,等安安再长大一些,我就教安安画符箓,赚符钱,若是日后我家安安灵根天赋还成,我便替安安去求个机缘,拜入仙门,还有还有……” 她絮絮叨叨的为我盘算着前途,声音如溪水一样淌进我耳朵里。 我靠在她温暖柔软的怀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少女馨香,看着窗外的雪景,朦胧间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前世的记忆像褪色的老照片,被这陌生而温暖的一切渐渐覆盖。 “安安?怎么不动了?” 少女低头看我,发现我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神情有些担忧。 “是冷了吗?” 她连忙将斗篷紧了紧,把我裹得更严实了些。 “……” 见状,我抿了抿唇,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 罢了。 都过去了。 既然老天让我重活一回,那前尘往事,便让它随风去吧。 我仰头看着少女,看着她因担忧而微微蹙起的俏眉,看着她眼底那抹真挚的关切。 这一刻,我在心里默默许下一个念头。 不管这一世会走向何方,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未知与危险。 这个救我于风雪之中的小姑娘,我定要护她一世周全。 “嗒—嗒—嗒——” 思虑间,门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儿,娘有些话要与你讲。” 话音未落,一个美妇人推门而入,约莫三十出头,穿一身藕荷色夹袄,梳一头少妇感发髻,眉目与少女颇有几分相似,却多了一份岁月沉淀的端雅。 “娘。” 少女唤了一声。 美妇人点点头,目光却径直落在我身上,眉头微微蹙起。 “这便是你昨日捡回来的那个孩子?” 她走近几步,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眉头蹙得更深。 “云儿,这孩子的事,娘想了一夜,还是觉着不妥。” 少女抱着我的手臂微微收紧。 “娘,您不是说……” “娘昨儿个是心软,可今早仔细一想,这事当真不好办。” 美妇人叹了口气,在榻边坐下。 “你爹爹再过几日便要回来了。他那脾气你是晓得的,若让他知晓你从外头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回来……” 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云儿,咱们沈家是仙商,不比寻常百姓,府中一草一木都有人盯着。淮阳修士排外甚重,这孩子来路不清,贸然养在家里,往后有修士问起,旁人议论起,你让娘怎么交代?” “……” “城东刘家的当家娘子前几日来问过,说她家二媳妇成亲多年无所出,正想抱个孩子养着。” 美妇人伸手拍了拍少女的手背,语气放软了些。 “不如就把这孩子送去刘家吧。刘家虽不如咱们沈家阔绰,可也是殷实人家,亏待不了他。” “不。” 少女咬了咬娇嫩的唇瓣。 她将我往怀里拢了拢:“娘,安安是云儿捡到的,云儿自个儿偷偷养着便是!” “你这孩子,怎么就犟上了?” 美妇人眉头一皱,似是有些不耐: “你来养?你拿什么来养?你今年十六,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哪来的本事来养别人?更何况,再过些年你也是要成亲的!若让别家晓得你带了个孩子,你怎么办!?” “云儿自有法子。” 师父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我。 美妇人愣了愣,似是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美妇人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你这孩子,倔起来跟你爹爹一个模样。” 她揉了揉眉心,似是妥协了几分。 “那你说,这孩子留下,往后该怎么安置?总不能没个名分,若是对外说是你弟弟,这容貌也不像,传出去反倒惹人忌讳。” 闻言,师父将凤眸眯成一条细长的美缝。 “这个嘛……” 她低头,与我四目相对。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忽然,她俯首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 “娘,云儿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 “安安往后就叫云儿师父。” “……什么?” 美妇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师父!” 师父瞧着我,笑靥如花,小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咱们沈家是仙商,与那些散修多有往来。云儿就说是哪位前辈云游路过时托付给咱家照看的孩子,让他唤云儿一声师父,岂不是名正言顺?” 师父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妙极,声音也扬了起来。 “这样一来,既不用编什么姐弟的谎话,也不用担心旁人嚼舌根,这世上师徒缘分本就说不清道不明,谁还能去查不成?” 美妇人被她这番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 “可你才十六,哪有这么小的师父……” “怎么没有?” 师父诡辩道:“娘您忘啦?城西那个卖符箓的张道士,他那徒弟都四十多了,他自己才六十出头,算起来收徒的时候也才二十不到呢。” “那……那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师父打断了她,低头凑近我耳廓,那娇软的气息拂在我耳窍,痒痒的、暖暖的: “安安,叫师父。” 我看着她那张明媚张扬的小脸,愣了愣。 “来嘛,叫师父。” 师父将柔腻的小脸贴着我脸左右摇动着,我肉乎乎的小脸被她蹭得微微发红。 “咿吖吖~” 我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含糊的咿呀,随后挥舞着白嫩的小肉手在师父的俏脸上胡乱捏巴着。 “娘,你看你看!” 师父见状大喜,一把将我举的高高,转向娘亲,笑得灿烂。 “他答应了,安安答应了!” 美妇人看着自家女儿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 “你这孩子……”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我在沈家有了一个名分。 沈念安。 淮阳仙商,沈家大小姐的亲传弟子。 从此,那个在风雪中将我捡回来的少女,便正式成了我此生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