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赵旭在厂里参加厂办公会,内容还是讨论“引进外国技术”的方案。 虽然回来只有几天,赵旭已经看到了这件事在厂里引起的轩然大波和双方的针锋相对。 他这几天一直在研究这个方案。 他敏锐地发现,现在的方案确实存在不少问题:很多技术说明并不详细,有的设备电压和国内不匹配,有的配件国内生产不了以后维修替换会很困难,而且价格似乎也偏高……但是,引进技术的方向无疑是对的,在牛厂长的支持下,他有信心把这些问题一一克服。 会议中双方又一次争执不下,终于轮到赵旭发表意见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赵旭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牛厂长、周书记,我刚从德国亚琛工业大学机械工程系回来时间不长。说实话,踏上故土,看到咱们厂这些熟悉的厂房和设备,心里既亲切又有些不是滋味……亲切的是这浓浓的工业气息,不是滋味的是,有些设备,说实话,跟我在德国实习的那些工厂比起来,确实有些年头了……” 他稍作停顿,环视会议室四周,语气变得专业而具体:“这次回来,我一直在想,咱们机械厂的路该怎么走?是继续修修补补,还是该有更大的动作?引入德国技术,我举双手赞成!这不只是一次设备更新,这对我们厂来说,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是追赶世界先进水平的关键一步……” 说到这里,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激昂:“我在德国,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数控机床是如何24小时不间断地生产出高精度、高一致性的零部件。他们的柔性制造系统,能自动切换生产不同型号的产品,效率是我们现在的几倍甚至十几倍。而咱们厂,很多关键工序还在依赖老师傅的手艺和经验,这固然宝贵,但在大规模、标准化生产面前,就显得力不从心了。产品质量的稳定性、生产效率的提升,都卡在了这儿!” 接下来,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快速翻了几页,语气转为具体的技术探讨:“我了解到,德方有意输出的是一条带有自动上下料机械手的加工中心生产线,配套他们的最新一代Plc控制系统……这不仅仅是买几台新机器那么简单。这意味着我们的生产模式要变!这需要我们重新规划车间布局,重新培训我们的工人,让他们从单纯的体力操作者,转变为能操作、能维护这些先进设备的技术员……” 当目光扫过几位老工程师,他的语气变得诚恳而尊重:“我知道,厂里有很多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他们的技术是咱们的宝贵财富。但新技术来了,我们不能排斥,要拥抱它!我愿意当这个桥梁,把我学到的知识,和德国专家沟通的要点,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大家。我们可以成立技术攻关小组,一起学习,一起摸索。我相信,只要我们肯学,肯钻研,我们中国工人一定能掌握这些先进技术!” 赵旭声音提高到有些嘶哑,但充满感染力,坐回座位时脸上还带着一丝激动的红晕,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决心。 在牛国庆带头下,会议室里的人为他鼓起掌,也包括周阳,尽管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别的东西。 他料到赵旭会支持牛国庆,但没想到赵旭会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 他有点庆幸这只是内部讨论会,如果让上级领导听到赵旭这番话,牛国庆就真的胜券在握了,得赶紧想想办法…… 散会之后,牛国庆拍了拍赵旭肩膀,“讲的真好!” 赵旭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些话不是事先准备的,可又是他一直思考的,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返回工位的时候,他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激情里。 快下班时,工人小郭焦急地跑到他面前:“赵工,你快去看看吧,你爱人……你爱人被打了!” 赵旭大吃一惊,赶紧赶了过去。 人群已经围了好几层,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听得到杜宝芹的骂声,也听到了人们的议论。 他进去时,杜宝芹已经被人拉开了,他看到了倒在地上,衣衫撕破,满脸泪水和血水的许丽丽…… 许丽丽发现搀扶起来的人是赵旭。 她狼狈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有鄙夷,有同情,有嘲讽,有快意。 而其中最沉重的,是赵旭的目光,比杜宝芹的巴掌更让她感到羞耻和难堪,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人群中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一直伴随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成为了这场闹剧最真实、也最残酷的背景。 两个人走过家属区时,邻居们正坐在门口乘凉,孩子们追逐着萤火虫,笑声清脆。 许丽丽下意识地拉了拉被杜宝芹扯坏的领口,遮住被抓出的血痕。 那些温暖的灯光、饭菜的香气,突然像玻璃碎片一样扎得她眼睛生疼——她像个闯入者,格格不入地穿过这个“正常”的世界。 赵旭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凌乱的头发、沾满尘土的连衣裙,心疼的同时有太多的疑问。 一个是他最亲的人,一个是他最敬重的人,他不相信妻子和牛厂长有不正当的关系,可为什么牛厂长的老婆言之凿凿? 她有什么证据? 回到家,许丽丽把自己关进卫生间不出来。 赵旭敲了几次门,她只是说在洗洗。 直到赵爽放学回家,许丽丽才出来做饭。 她已经洗干净,换过衣服,伤口也处理了,但鼻头眼睛都红红的,显然又哭过。 赵爽问:妈妈怎么了。许丽丽说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晚餐只是简单的热汤面,饭后,许丽丽像往常一样辅导儿子做作业,夫妻俩默契地对下午的事闭口不谈。 等赵爽睡着,二个人终于要面对面了。 “还疼吗?”赵旭看着她问。 “没事儿了。”许丽丽低头回答。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打你?” 许丽丽沉默。 赵旭看着眼前的妻子,脸上多了两道血痕,但依然遮不住她的美丽。 这个在国外的三年中他日思夜想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支柱。 “有误会吧……”他试探着说。 许丽丽别过头,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 “有误会……说清楚就好……”赵旭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发现她的身体在颤抖,“丽丽,我相信你!你告诉我,你和牛厂长没关系,是不是……” 许丽丽从默默流泪,变成抽泣,又变成压抑的哭声。她想说“没有”,可这两个字好像有千斤重,没法从嘴里吐出来。 “你说,丽丽……你说……你们没关系,你告诉我啊……”赵旭的心绞痛起来,用力地抓着她的肩膀晃动。 许丽丽依然不看他,哭声渐渐大了。 “难道……你真……和他……有关系?”赵旭终于问了出来,但他已经开始惧怕那个答案。 许丽丽“哇”一声哭出来,双手捂住脸…… 赵旭得到了答案,颓然放开她的肩膀,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听着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重地,像在捶打着一面即将破裂的鼓。 那面鼓上,曾画着“郎才女貌”、“恩爱夫妻”、“前途无量”、“领导器重”……许多美好而光鲜的图案。 此刻,所有图案都在那无声的捶打下,簌簌地剥落,露出后面冰冷、斑驳、丑陋的底色。 他慢慢蜷起身体,把脸埋进臂弯,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没有多少泪水,只有一种被活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沉闷的窒息感。 这房子,这工厂,这城市,这刚刚以为握在手中的安稳生活,这刚刚以为光明的理想,瞬间变成了巨大而冰冷的谎言。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男人,那个他感激的、尊敬的、愿意为之贡献全部才干的男人。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亲手捧上神坛、日夜供奉的人。 那神像轰然倒塌的烟尘,呛得他无法呼吸。 许丽丽扑通一下跪到他面前,带着哭泣:“对不起……” 第一次,赵旭觉得许丽丽是丑陋的…… 赵旭真希望此刻自己还是在德国,永远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