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炼狱! 如此形容钟铭眼前的景象毫不为过,目之所及的只有在燃烧的房屋间四散而逃的凤凰。 悲鸣与树木燃烧声混合在一起,成就一首撕心裂肺的地狱之歌。 “当年竟这么惨烈,到底是怎么回事?” 根据先前的经验看,除非能在被潜入者的意识留下足够的影响,否则是不能干涉意识里的事的。 而事实和他想的没差,四处逃命的凤凰们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殃,凤凰们很快就展开了自救。 年轻的精壮从四处聚集抵御从天而降的攻击。 其中几个不惜拔下自己的羽翼掷向空中,它们如同一把匕首将流星切割,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爆炸,带着一轮轮气浪降落在众人头上。 可燃烧的建筑承受不住此等冲击,将带着火星的碎片四射而出。 “这样不行!你们几个,护送老小逃出!” 众凤凰中,最是冷静的是站在瞭望台的那个。根据大家的表现,他应当在梧桐里有比较高的低位和声望。而接下来的称呼也证实了钟铭的猜想。 “好,族长。” 大约有一半青壮男子动身,他们集合尚且活着的凤凰,带着伤员抱团寻出一条路向着远离梧桐里的方向逃跑。 “族长,都走了。” “接下来我们也离开吧。” 梧桐里虽是凤凰祖居,但打仗恋家本就是兵家大忌。 众凤凰再傻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可在众人拥簇之中的族长却陷入了两难之地。 钟铭猜出了他的想法——梧桐里离通灵堂不过五十里,如果梧桐里失守,敌人眨眼间就能降临在通灵堂的大门前。 可就梧桐里现在的情况,防御必然失守。 “看这样子,当年的他们也不比我多知道多少。可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按道理说,一兵抗之,五兵攻之,十兵围之。 梧桐里连敌人的照面都没碰到就这个德行了,真的还有撤退的余地吗? 以钟铭的经验,到这地步已经是准备挖个坑方便把自己埋了的情况了。 果不其然,还不等族长想出对策。 先前凤凰们撤退的方向传来了凄厉的悲鸣,随之而来的是细雨般的水针。 它们数以十万计的飞向整个梧桐里,众凤凰无路可退,无处可避。 其中蕴含的妖力不是在场的他们可以招架的。 结果毫无疑问,除去梧桐里的族长尚能奄奄一息,其余人已经陨殁当场了。 攻击溅射弥散出的巨量妖力让钟铭都感到窒息。 火光众慢慢走出一只妖,生的龙角龙尾,手中捏着颗水珠。 “龙玉!” 说出这个名字的,既是钟铭,也是凤凰族长。只不过一者震惊,一者愤怒。而龙玉对他的咬牙切齿无动于衷,她或许习惯了这样的颜色。 “安息吧,凤凰一族也要就此绝种了。” “杀妻仇人近在眼前,我怎么能安心?龙玉,你还我的妻子来!” 龙玉自是不以为然,或者说在战场上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的她,已经杀麻了。更何况龙凤乃是死敌,敌人相杀,她不需要任何负担。 “你打不过我,她也一样。无能狂怒最是可笑,所以带着你的遗憾去死吧。” 眼前的男人已是强弩之末,他甚至已经没办法捡起旁边的石头扔龙玉的脚。但在生命的倒计时,他却异常的笑了。笑得连钟铭都觉得莫名其妙。 “这族长莫不是失心疯了?” 笑声持续的并不久,伴随着一声咳嗽。事情发展到了遗言环节。 “你错了,我没有遗憾,至少……瑶儿还在。我想……我们……还会打到什么时候才……才能罢休……” 破败的梧桐里,只剩下龙玉一个活物。 她脸色平静如水,带着围困此地的妖修奔向通灵堂而去,没有多留在这里一秒。 钟铭驻在原地,审视着慢慢熄灭,已经成了废墟的梧桐里。 而等再次听到动静,已经是火急火燎,星夜驰援而来的通灵堂众修士。 打头阵的佩玉明显比其他修士的华丽,如果看的不错正是如今的通灵堂堂主南宫苏和她的契约灵兽——南宫瑶。 认清南宫瑶和听到嘶哑的悲鸣是在同时发生的,惨状映入眼帘,南宫瑶竟一步失稳踉跄着扑在地上,哭着嚎着在找幸存者。 然而,徒劳一场。 换来的只有一场痛哭。 “节哀,生死无常,离别亦无常。” 众修士中最先上来劝慰的是穿着白衣服的少女修士,这分明是汜水宗的袍子。 看来汜水宗有来驰援,而且钟铭看着她感觉也十分脸熟……越看越像秦梦柔,不过比他认识的少几分熟韵,更像秦兰馨她们。 “不对,这就是秦梦柔啊。” 说回南宫瑶这边,听了秦梦柔的劝慰哭声渐渐停了,但隐隐有些抽泣。 “怎么会这样!父亲……大家就这样没了。” 根据汜水宗的史书,三百年前的那场战争里。 当时的妖王诱走了通灵堂的绝大部主力,妖族奇兵杀穿了八大宗在安国东部摆下的防线。 若钟铭判断不错,梧桐里的悲剧就是这导致的。 南宫瑶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南宫苏也为她难过,可刚想宽慰。不等上前,就看见南宫瑶体内灵力骤然翻涌。顿觉不妙。 “瑶,你要做什么?” 悲痛的凤凰不语,只律动百束流火,亦有百缕魂光自遍地死躯升起,齐齐涌入凤凰体内。 伴着南宫瑶一声惨叫,听的钟铭不寒而栗。 众人尚且不知发生什么,南宫瑶就已事毕,脱力的倒在地上,热汗不止。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南宫苏,赶过去检查瑶的情况。 秦梦柔后一步跟上,摸摸头上的汗,几乎能烫伤她的手。 “怎么回事?” “她吸纳凤凰全族二百余魂,这是想有朝一日用术法复生。” “人死神灭,怎么会有复生的可能。” 秦梦柔乃是汜水宗嫡传修士,习遍人间术法的她听也没听过让人死而复生的术法。南宫苏叹声,道出这通灵堂外寥寥人知的秘术。 “凤凰古兽,若非寿尽而亡,则魂留三日。收魂于体,造像而生。此乃不传之禁术——镜中人。” 可灵魂并非寻常死物,贸然容纳便如千钧盖顶,轻则四方不辨,重则爆心而亡。 更何况南宫瑶吸收的还这么多。 对收容者的极度危险性也是此术被列为禁术的最直接原因。 好在南宫苏知道解决办法,没让南宫瑶也跟着死了去。 “山泽之力·五行封心!” 南宫苏打出离坎坤干四个手印,然后一把按在南宫瑶胸口。 一束光后,南宫瑶才踉跄着站起。 南宫苏不及斥责,只道之后算账。 一行人便赶去驰援通灵堂了。 这段记忆就此结束,钟铭目之所及只剩一片黑暗与渐行渐远的众修士。 从只言片语中可知,刚才复现的那段历史正是最近一次的两族死战,历史上的那次,通灵堂没能在奇袭中坚持下来。 等南宫苏回到通灵堂时只有不足半的幸存者和等待她继承的堂主之位。 钟铭循着众人离开的方向而去,寻找下一段记忆。 意识片段之间是不连续的,一旦踏入新的记忆,钟铭必须重新判断所在的时期。 所幸新的记忆与先前相隔不久,大部分情况没有变化。 走过通灵堂的小巷,小巷的尽头是一处露台。 于此向外望去一马平川,顿时心情大好。 露台安静,只南宫瑶坐在边缘,百无聊赖独自发呆。 钟铭心道新奇,那时候的南宫瑶和他认识的那个还是有些出入的。 【不如趁此机会看看她的情况,虽然有点冒犯……反正她也看不见。】 打定主意的钟铭从拐角现身,仔细观瞧静坐的南宫瑶一番。 身上的衣服红的鲜艳,但其中隐隐有灼烧的焦灰。 至于体貌,虽不如当今丰满但也出落的前后丰腴,早早成了副美人坯子,五官差异不大,多数还是原模原样,唯一不同的是眼睛是明黄色的而且巨亮。 钟铭没记错,南宫瑶的眼睛应该是暗色的。 具体什么颜色他说不准,反正没亮的这么离谱。 “看够了?” “还没……唔!欸?” 不给钟铭反应机会,南宫瑶的手到立马劈来,等钟铭后知后觉时,那手刀离他脖颈只有咫尺之遥。 南宫瑶没有打下,随手顶了他的下巴迫使钟铭与她四目相对,那眼神活是审问一犯人。 “你是谁?” 钟铭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很诧异的问:“你……看得见我?” 按道理,记忆的观众根本不可能被里面的人观察到,否则因果崩溃后果不堪设想。可南宫瑶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居然真的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废话,大摇大摆的进来我还能看不见?你是谁,老实交代。” “恕不能相告。一人在外,总不能口无遮拦。” “你!我……医生你来了?” 突如其来的医生打断了南宫瑶的问话,给了钟铭喘口气的时间。 药师殿的医生是来叮嘱每日就诊服药的。 南宫瑶和她说这里有人,却只换来医师的无奈一笑。 “凤凰你莫非是烧糊涂了?这里分明只有你我。” “不是的,这里,这里有个人!” 南宫瑶急于解释,甚至都绕着钟铭画圈描轮廓了。医师只一脸问号,说:“那你说的这人,什么样子?” “白色修袍,这儿一把剑,黑发高个,比咱俩都高。短的头发,显瘦。” “哦~” 医师一声理解的语气让南宫瑶觉得她懂了,可谁知她们根本不在一处说话。 “凤凰你又在开玩笑了,这不就是天光吗?” “不是……” “欸~天光放在十大宗里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多少暗慕也是正常。我开些药给你,能医幻思谜症。” 说罢,也不听解释就自顾自的走了。留下原地呆愣的南宫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她一度有些怀疑自己,遂观瞧石化原处的钟铭。 “仔细一看还真有些像,不过你不可能是他。我大抵没在幻想。你到底是谁?” 钟铭愣于原地不语,实则早已冷汗直流。 脑子飞速转一圈后,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珠,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我是一届散修,在心旗门下修行。我们追逐心魔而行,每有心魔浓郁之人,我们便来驱魔静心。”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借用一个二百年后的小门派,倒也没什么问题。南宫瑶就当他是真的,但还是拒绝了。 “我不追究,请回吧。我……没有什么心魔。” 这话说出来南宫瑶自己都不信,更别提亲眼看见南宫瑶哭的撕心裂肺的钟铭了。 但钟铭没有戳穿,毕竟相比贸然问话,从长计议才是更好的选择。 临走前,钟铭只出于私人原因问了个问题:“天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见你们谈起他,很熟悉的样子。” 南宫瑶回答:“我们这一代里最强大的那个,一个爱看热闹的捣蛋鬼、一个宠爱妹妹的兄长、一个修行出众的剑士。这些都是曾经的他。” “那现在呢?” “一个……忧心忡忡的,没人可以理解的人。” 【高天河之侧兮,见其水乎未央。剑士行侠仗义,其剑横亘大荒。】 有歌入耳,已经是又一段记忆。 场景依旧是露台一座,但这里他更熟悉。 因为这就是汜水宗的那座露台。 乔光坐于台上,于其身后,一剑士抱剑而来。 面若石塑,淡然如水。 “吾师,弟子来矣。” 因为暂且不知的原因,这段记忆里的人面相并不清晰,但从对话判断,二人的身份并不难明。 乔光怅然一叹,品茶之余,幽幽言道:“这茶……苦涩啊。” “师父常言如此,只是师父曾说,茶,便是苦的,也应是苦的。” 听此,乔光难道一笑。 “可谁又爱喝甜茶,常常让师父沏茶时,壶里满是湿糖。” 剑士默然,他实少饮茶,把乔光的茶壶搞成糖壶,无非是想看他被甜到腻的颜崩脸。许久,剑士才开口云:“年少无知,天光不会再为。” “可你根本还是个少年啊。人言修士二百尚少年意气,可我的徒儿你堪堪逾百,怎就终日愁容?” 话题弯弯绕绕,最终还是到了乔光一开始的目的上,乔光虽然有些情绪上头,但并未失态。只整顿语气,喟叹一声,似不期待林生明的回答。 “弟子不知,但惨剧在眼。时时不忘。” “是啊,谁能忘呢?百妖之难,师父亦经历不下三次,我们总有一天要习惯的。你是与传说中的人物相媲美的修士,现在的你甚至可以与天之原的那些仙人一战。为师断定,你的修为已不是我可以类比的了。既然你不愿再目睹惨剧,那便继续精进自己,以高天水明光之名,将妖族阻拦在人族之外吧。” 所谓百妖之难,也就是钟铭常说的历史上一系列波及两族修士的巨大范围的战争。 钟铭明白那样的流血事故有多骇人,骇人到连儿时都未曾听过父亲的只言片语——他绝是闭口不谈的。 身处那个时代的幸存者,大多都会希望自己成为更强的一方,在日后的战斗中,成为胜利的那方。 但林生明的想法,似乎并不与乔光相同。 “师父,百慧剑再利,能斩断两族世世代代的仇恨吗?” “嗯?” 对于林生明的回答,乔光还是很意外的。或者说他从没把事情往这方面想。 “师父,天光幼时饱尝人间疾苦,深知恩怨仇杀、冤冤相报的道理,战斗只是宣泄仇恨的手段,这手段只如饮鸩止渴。尸横遍野,又是多少人的子嗣双亲,多少人的挚友师徒。天光确实终日忧愁,只是并非害怕过去,而是心知两族之后应往何处,然而路途遥远、亦无人同道。” 钟铭旁观二人相谈,不知乔光听见这番解释会作何想法。或许是无奈,或许是觉得异想天开,任林生明离去。画面就此定格,回忆也到了尽头。 所见并未解答钟铭什么疑惑,反而让他的困惑更多了。 一是这回忆里没见有南宫瑶,她又是用什么方式得到的记忆。 二是,若回忆不错,几百年前的父亲剑技就远超常人,又怎会亡命周素衣剑下,这其中必有变故。 “凤凰到底有什么心魔,或许问题一开始并不在这里。” 钟铭从不做无用的动作,但仅限于他有招可用的时候,眼下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拼一把再说。 一如他被花苗算尽一切计策,不得不冒险在凤凰脑子里找法子一样。 “算了算了,去下一段记忆里碰运气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夜下密林,见不到月光半许,只莎莎落叶声响。此处远离战区,倒是安静的很。安静到刀剑挥舞的声音也猝不及防。 “怎……怎么会……” 黑衣人拿着刀的手就这么滞在半空,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他甚至都没看到少女是怎么从裙子里抽出佩剑的就脖子一凉,随即闻到血腥味。 在窒息中不甘的倒下,随即没了声息。 少女用布擦去血迹,便将剑再归入鞘中。 至于那要杀她领赏的血光教修士,她并不念什么昔日同门之情。 照例烧了他的尸体撒到空中,标准的挫骨扬灰。 一切似乎结束了,但寂静的夜里再一次传来了刀响。 少女将剑高高举过头顶,挡下了来自上方的致命一击。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睛里有了些不可思议。 没有进一步交手,二人各自收剑入鞘。少女明白,自己剑慢了。 “在下剑技不精,承你出剑迟刻。” 既不取她性命,少女也便尽到最大的礼数。对方从阴影中现身,把剑扶到一边。头戴斗笠,看不清真容,但从声音判断,是个女的。 “程小姐,承让。” “你知道我的名字?”程美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手又摸到了裙子里。女剑士压手示意冷静,解释道: “几日前偶遇,几番打听得知。具体名讳,尚且不知。” “在下云游修士,只是下山日久,未曾回到山门。在外不便吐露名讳,呼我酒剑客就好。” 那人确是修士,但行事低调。言谈之间,似乎也没有敌意。虽不能让程美放下戒备,但至少能对话,也免去了许多麻烦。 酒剑客开门见山,问道:“去往何处?” “北地草原,归乡。但最近两族交战,尚在寻路归去。” “你的故乡在草原?” 程美摇头又点头,回答:“是,虽然生在京城。但去往北地,落叶归根。” “北地如今什么也没剩,那是蛮人昔日的居所。你是蛮人的后裔?”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是个奴隶,她来自草原。我不知道故乡具体在哪,但妈妈说,她曾经生活在一个三条河流汇聚的河口旁边。对我来说,那就是故乡。” “我建议你别去。” 程美不解,问道: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