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莲衣走后,客栈内的气氛虽有些许离别的惆怅,但很快又被喧闹的食客声填满。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轻响。 一个衣衫褴褛、手持枯木拐杖的老瞎子,逆着光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已过花甲之年,身形消瘦,背脊微佝,乍一看像是个寻常的乞丐。 但他每一步落下,手中的拐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的“笃、笃”声都极有韵律,仿佛暗合着某种天地间的呼吸节奏。他明明看不见,却能在拥挤的桌椅和醉汉之间穿梭自如,衣角不沾半点尘埃。 周围喧闹的空气在他身侧三尺仿佛自动凝滞,那是一种内功臻至化境、气机圆融不漏的宗师气象。 他走到柜台前,那双灰白的眼珠子虽然无神,却准确地“看”向了正在算账的谢长风。 “掌柜的。” 老人的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透着一股历经沧桑后的通透: “老朽刚才在门外,听闻你这儿缺个算账的先生?老朽虽然这双招子废了,但这耳朵却比常人灵光百倍,心里的算盘更是从未拨错过。不知可否讨口饭吃?” 谢长风和正在擦桌子的殷流霜同时抬头。 这一看,两人皆是一惊。 这副面容,这就连大漠风沙都吹不散的高深气场…… “是您?!” 殷流霜惊喜地捂住了嘴,快步走上前。 谢长风也连忙放下账本,从柜台后走出,对着老人深深一揖,语气恭敬至极: “晚辈谢长风,携内人殷流霜,参见前辈!” “多谢前辈当年在武侯祠的一卦提点,若非前辈那句‘不忘初心’,我们夫妻二人恐怕早已迷失在乱世之中,断无今日的相守。” 那老瞎子正是当年锦官城外的算命先生。 他听出了两人的声音,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摆了摆手: “哎,谢什么。” “那是你们自己的造化。当初老朽虽看破了那‘天煞孤星’的死局,但这破局之人,终究是你们自己。能在那般绝境中依然坚守真心,这就是你们的道。”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急切与颤抖: “叙旧的话稍后再说……老朽此番前来,主要是为了寻一位故人。” “听说这红尘客栈重新开张了,掌柜的……可是姓云?” 谢长风和殷流霜对视一眼,眼中的喜悦瞬间化作了黯然。 “前辈……楼上请。我们慢慢说。” 二楼雅间,茶香袅袅。 谢长风亲自为老人斟了一杯热茶。当他们将多年前云齐山为了保护他们、在客栈门口力战而亡的消息说出来时,老人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手上,他却浑然不觉。 “师兄啊……” 两行浊泪顺着那灰白的眼眶滑落,滴在枯木拐杖上。 “你终究……还是为了心中的‘道’,死在了这片大漠里吗?” “你这一生,活得太苦,太累了……” 老人的悲伤不似常人那般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大山崩塌般的沉重与死寂。 良久,他才长叹一口气,擦去泪水,面向二人,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一份坦诚: “既是师兄看重并以此生性命相护的人,那老朽也就不瞒你们了。” “老朽姓段,名齐海。五十年前,江湖人称‘昆仑气圣’。” 段齐海抚摸着手中的拐杖,陷入了回忆: “我师兄云齐山,乃是绝世剑客;而老朽,专修一口先天混元气。我们师兄弟二人,一剑一气,曾被武林尊称为‘昆仑双壁’。” 谢长风心中巨震。昆仑双壁,那是传说中比各大宗主实力还要高的神话人物。 “只可惜……成也双壁,败也双壁。” 段齐海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悔恨与痛苦: “当年,师兄爱上了那位西域女子。他想隐退,想和她私奔。这件事……被我发现了。”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满脑子都是所谓的‘正邪不两立’,把宗门规矩看得比命还重,我不想看着师兄误入歧途想让他重回正道,便没有替他瞒住,而是转身告发了师父。” “什么?”殷流霜轻呼一声。 “是啊……我是个罪人。” 段齐海惨笑一声,指着自己那双瞎掉的眼睛: “后来,师父带人围剿,酿成了那场惨剧。那个女子死了,师兄与宗门彻底决裂,满身是血地离开了昆仑。”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做了什么。我为了所谓的‘正义’,亲手毁了我最敬爱的师兄的一生。” “我恨这双眼睛,恨它看到了不该看的,恨它分不清真正的黑白。于是……我自废双目,戳瞎了这对招子。从此退出江湖,靠着这点对‘气’的感知,做了一个算命先生。昆仑派随着我们的离开也走向衰落,造成了这一切的悲剧都是因为我。”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老人沉重的呼吸声。 “其实……云师兄从未怪过你。” 谢长风忽然开口。他回想起十多年前那个夜晚,云齐山提起往事时的神情。 “前辈,云老前辈走的时候很安详。他救了我们,他说他终于弥补了当年的遗憾。他甚至……把这间客栈留给了我们。” “我想,他若知道您来了,一定会很高兴。他说过,他来这大漠深处开客栈,就是为了等故人来喝一杯酒。” “喝一杯酒……喝一杯酒……” 段齐海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泪如雨下。 “师兄啊师兄,你到死都没有怪过我吗。可我这几十年,却连面对你的勇气都没有。直到听说客栈换了新主人,才敢来打探消息……没想到,竟是天人永隔。” 看着眼前这位痛哭流涕的老人,谢长风和殷流霜心中满是酸楚与敬意。 他们都是孤儿,从小在江湖飘零,是云齐山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如今看到云齐山的亲师弟就在眼前,那份孺慕之情油然而生。 “段前辈。” 殷流霜走上前,跪在老人膝前,握住他那双枯瘦的手: “我和风哥都是苦命人,若无云前辈舍命相救,我们早就成了枯骨。既然您是云前辈的师弟,那就是我们的亲人。” “如果您不嫌弃……以后就把这里当家吧。我们会像侍奉父母一样侍奉您。” 谢长风也郑重跪下:“前辈,留下来吧。云前辈不在了,但这间客栈还在,他的魂也还在。您替他看着我们,看着这间客栈,好吗?” 段齐海颤抖着手,摸了摸两人的头顶。 他感受到了这两个年轻人身上那股真挚的情感,那是他在冰冷的江湖中漂泊半生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好……好孩子。” 段齐海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了一抹释怀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祥与威严: “既然你们这么说,那老头子我就厚着脸皮留下了。” “刚才不是说缺个账房吗?老朽年轻时除了练气,也饱读诗书,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算这点账难不倒我。” 他顿了顿,耳朵微微一动,听到了楼下那个正在劈柴的小鬼头的动静,笑道: “而且……我看你们家那个小娃娃,根骨奇佳,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就是性子太野,欠管教。老朽闲来无事,正好可以给他当个西席先生,教教他做人的道理,顺便……传他几手防身的功夫。” “那太好了!” 殷流霜眼睛一亮,之前的悲伤一扫而空,忍不住调侃道: “我家那个臭小子谢栖川,那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上房揭瓦那是家常便饭,连我和风哥都头疼。正需要您这样德高望重的高人去镇镇他!您尽管管,不听话就打他!” “哈哈哈!放心,老朽专治各种不服。” 段齐海爽朗大笑,手中的拐杖轻轻一点地,一股无形的内劲荡漾开来,震得桌上的茶杯微微晃动,尽显宗师风范。 …… 从此以后,红尘客栈的柜台上,多了一个总是眯着眼、似睡非睡的瞎眼老头。 他手里总是拿着一卷书,或者一把算盘。 往来的江湖客若是有眼不识泰山,敢在店里撒野,往往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被一股莫名的怪风扔出了大门。 而在这大漠的深处,又多了一段传说。 那家红尘客栈里,不仅有深藏不露的老板、美艳泼辣的老板娘,还有一个瞎了眼的老神仙。 他们守着这方净土,守着那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承诺,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