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年。 西域的大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大,将这片曾经黄沙漫天的荒漠,彻底染成了一片死寂的惨白。 正邪大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这三年里,没有赢家,只有堆积如山的尸骨和流不尽的血。 正道联盟大营,帅帐之内。 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却驱不散帐内那股透入骨髓的寒意。 谢长风坐在火堆旁,手中拿着一根枯枝,无意识地拨弄着炭火。 三十三岁的谢长风,看起来却像是五十岁的老人。他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里藏满了风霜与疲惫。曾经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七分不羁的桃花眼,如今只剩下一潭死水。那身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盟主紫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仿佛是压垮他脊梁的枷锁。 “师兄。” 苏莲衣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 这三年,她也变了。那半张脸上的狰狞疤痕不再遮掩,她不再是那个只会争风吃醋的小师妹,而是能独当一面的青山宗代宗主。 “喝口汤吧。”苏莲衣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火光映照下师兄那张憔悴的脸,心中一阵酸楚,“明日……就是总攻了。这一战若是胜了,这乱世也就结束了。” “结束?” 谢长风扔掉手中的枯枝,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莲衣,杀光了魔教,这世道就会变好吗?只要人心里的贪念还在,纷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他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惊的决绝: “莲衣,听我说。明日一战,若我出了什么意外……青山宗,还有这个所谓的正道联盟,就全交给你了。你比我狠,做事也比我稳,你能带他们活下去。” 苏莲衣的手猛地一抖,热汤洒出几滴。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这哪里是嘱托,分明是遗言。 “师兄……你什么意思?你是想……” 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她知道,这三年师兄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师兄,现在宗门里也没剩几个老人了,我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了。” 苏莲衣深吸一口气,握住谢长风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却坚定: “你没了牵挂,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若是你想用命去偿还那份情债……我不拦你。” 谢长风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着她那半张完好的脸颊,苦涩地摇了摇头: “你理解错了,莲衣。” “我想偿还,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收。她今早下了战书,约我在雪原决战,既决高下,也决生死。”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明日若我死了,别为我报仇。” “师兄……”苏莲衣泪如雨下,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你不会死的……我不信老天爷这么瞎。” 翌日清晨,暴雪初歇。 广阔无垠的西域雪原上,两军对垒。 左边是黑压压的正道联军,旌旗蔽日;右边是身着赤甲的魔教残部,背水一战。 而在两军阵前的空地上,只有两个人影。 谢长风提着“斩业”剑,一步步走向场地中央。 殷流霜早已等在那里。 三年未见。 她瘦得脱了相。那一袭曾经艳压天下的红袍,如今在寒风中显得空荡荡的。她脸上戴着半张银色的面具,遮住了曾经灵动的眉眼,只露出一双紫色的眸子,冷冽如冰,再无半点当年的娇俏与深情。 她就像是一朵在寒冬中即将枯萎的红莲,美得凄厉,美得让人心碎。 两人相隔十丈站定。 风雪呼啸,掀起两人的衣摆。 “你来了。”殷流霜开口,声音沙哑,像嗓子是被烟熏过。 “我来了。”谢长风看着她,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两人对视良久,周围千军万马仿佛都不存在了。 “那晚的事情……” 谢长风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三年的话,声音在风中破碎,“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殷流霜的紫眸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嘲弄的笑: “谢大盟主,你知道有用吗,我们还有得选吗?” “不过……既然都要死了,让你做个明白鬼也好。没错,不是我做的。我虽然恨你,但还不至于对你的师弟师妹下手。” “我也一样。” 谢长风痛苦地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热泪,“西域那个村子……也不是我下令屠的。我们……都是被这该死的命运裹挟的可怜虫。” “我知道。” 殷流霜淡淡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可是谢长风……回不去了。” “这三年,你的剑上沾满了魔教弟子的血,我的手上也满是正道的亡魂。血仇已结,不死不休。”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那是当年云齐山送给她的“归尘”。 剑锋指着谢长风的心口。 “还记得我们在红尘客栈的誓言吗?”她问。 “记得。”谢长风睁开眼,眼中满是悔恨与深情,“我说过要护你一生,说过要与你开一家客栈……对不起,我食言了。” “不必多言。” 殷流霜打断了他,周身轰然爆发出冲天的红莲业火,将周围的积雪瞬间融化成水。 “动手吧。今日,我会用尽全力杀了你,来祭奠我们死去的爱情。” “……我也一样。” 谢长风深吸一口气,体内压抑已久的至阳纯白真气轰然爆发,与那红色的火焰分庭抗礼。 “轰——!” 两道身影在雪原上撞击在一起。 这不是一场厮杀,更像是一场绝望的舞蹈。 一红一白两股真气在空中交织、缠绕、碰撞。 谢长风的剑势大开大合,如骄阳烈日;殷流霜的剑法诡谲凄艳,如红莲绽放。 “铛!铛!铛!” 剑锋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宛如一曲悲壮的乐章。 他们太熟悉彼此了。 这三年来,他们在梦里无数次演练过杀死对方的招式,也无数次在梦里拥抱过对方的身体。 每一剑刺出,都像是要刺穿自己的心脏。 “谢长风!出全力!” 殷流霜怒吼一声,身上的红莲火燃烧到了极致,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全部燃尽。 “别让我看不起你!” “啊——!!” 谢长风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他知道,如果他留手,不仅是对她的侮辱,更是会让两人都陷入无休止的痛苦。 他不再防御,将所有的真气灌注于剑尖。 “最后一招——定生死!” 两人同时跃起,身形化作两道流光,在半空中狠狠对撞! 必杀的一剑,都直指对方的心脏。 然而。 就在两剑即将刺入对方身体的瞬间。 殷流霜忽然笑了。 那笑容凄美绝伦,就像当年在大漠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天真无邪。 她手腕微微一抖,那把必杀的“归尘”剑偏了半寸,擦着谢长风的脸颊划过,只是割断了他的一缕白发。 而与此同时,她散去了护体真气,挺起胸膛,主动迎向了谢长风的剑。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谢长风的“斩业”剑,精准地刺入了她的左肩,贯穿而出。虽然避开了心脏,但那股磅礴的纯阳剑气瞬间摧毁了她所有的经脉。 “流霜!!!” 谢长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想要收剑,却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的身体在重力的作用下坠落,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鲜血染红了白雪,像是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殷流霜躺在谢长风怀里,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她的面具。 “咳咳……” “为什么……为什么收手?!为什么散去护体真气?!” 谢长风疯了一样按住她的伤口,拼命地想要输送真气救她,却发现她的丹田已经破碎,再也存不住一丝内力。 殷流霜颤抖着伸出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那张苍白却依旧绝美的脸庞。 她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她白了头的男人,眼中没有恨,只有解脱和深深的眷恋。 “谢大哥……” 她气若游丝,嘴角却挂着笑: “当年在客栈……是你用命救了我。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 “这三年……我好累啊。每天都要装作很凶的样子,每天都要杀人……我真的不想再打了。” “现在……我不欠你了。” 她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谢长风满是泪水的脸: “杀了魔教教主……你就是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了。你的位置坐稳了,你的宗门安全了……” “你可以……好好做你的大盟主了……” “我不做!我不要做什么盟主!我只要你!!” 谢长风崩溃地嘶吼着,哭得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 “在那边!妖女受了重伤!快!” “别让她跑了!” 远处的正道联军见状立刻蜂拥而至。 “别动!谁也别动她!”谢长风抱着殷流霜,挥剑怒吼,逼退了想要冲上来的众人。 “盟主!此乃天赐良机!这妖女杀了我们多少兄弟!” 一位长老扔出一条散发着金光的缚仙索,趁谢长风心神大乱之际,瞬间缠住了殷流霜的身体,将她从谢长风怀里硬生生拖了出去。 “不!!” 殷流霜被缚仙索捆得结结实实,重伤的她再无反抗之力。她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凤凰,被拖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魔教众人见教主被擒,一个个面如死灰,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我们赢了!!” “谢盟主大义灭亲!重伤妖女!立下盖世奇功!” “正道万岁!盟主万岁!” 欢呼声响彻云霄,震得雪原都在颤抖。 正道弟子们疯狂地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他们高举着兵器,眼中满是狂热。 欢呼声如海啸般在耳边轰鸣,但谢长风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海底。 他跪在雪地里,还没从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中回过神来,几个身影便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几位正道联盟德高望重的长老,以及……几个身穿赤甲、本该是死敌的魔教护法。 此刻,他们竟然并没有拔刀相向,而是凑在一起,脸上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恭喜谢盟主!贺喜谢盟主!” 青山宗的戒律长老满脸红光,假惺惺地拱手道:“诛杀此獠,乃是千秋功业啊!” 谢长风缓缓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长老身边的魔教护法,声音嘶哑如厉鬼: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他们是魔教余孽……为什么你们站在一起?!” “哎,盟主此言差矣。” 戒律长老捋了捋胡须,压低声音,语气中透着一股子商人的精明与油滑: “这几位护法,可是深明大义之人。他们早就归顺了咱们正道联盟,是我们安插在魔教内部的线人。” 旁边的魔教护法也谄媚地笑道: “是啊谢盟主。若非我们里应外合,怎么能这么轻易把殷流霜这个疯女人逼到绝路?咱们可是盟友啊,盟主可不能正邪不分,寒了自己人的心呐。” “线人?盟友?” 谢长风看着这几张丑陋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哪有什么正邪不两立?哪有什么为民除害? 原来在这雪原之上流干了血的弟子们,不过是他们用来重新瓜分利益的筹码。 原来把自己逼疯、把流霜逼死的这场战争,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一桩五五分成的生意! “对了,这个妖女怎么处理?” 魔教护法转过身,走向被缚仙索捆成粽子、已经昏迷不醒的殷流霜。 他伸出脚,极其轻蔑地踢了踢殷流霜那张惨白的脸,像是在踢一条死狗,嘴里吐出最恶毒的辱骂: “呸!贱货!让你平时装清高,为了那群贱民断我们的财路!现在好了,丹田碎了,经脉断了,彻底成废人了。” “确实没用了。” 另一个长老走上前,像打量牲口一样捏起殷流霜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遗憾地摇摇头: “本来这具‘药灵之体’若是活捉了当炉鼎,还能为我们提供不少的修为。可惜啊,被谢盟主那一剑给毁得太彻底了,一点内力都存不住了。” 此时的殷流霜,在他们口中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一教之主,而是一件破损的、正在被评估残余价值的商品。 “既然废了,那就给我们吧。” 正道长老笑眯眯地提议道:“我们正道需要一场盛大的仪式来振奋人心。把她烧了祭天,既能宣扬正道神威,也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行啊,烧吧烧吧。” 魔教护法无所谓地摆摆手,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烧得越旺越好。她死了,我也能名正言顺地接管教众,以后西域那边的灵矿生意……咱们还是老规矩,三七分?” “好说,好说!哈哈哈!” 笑声刺耳,如群鸦噪舌。 他们当着谢长风的面,肆无忌惮地讨论着如何瓜分殷流霜的尸体,如何利用她的死来换取最大的利益。 那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反复地插进谢长风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畜生……你们这群畜生!!” 谢长风双目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她是我的!谁也不准动她!我要杀了你们!!” 他想要冲过去,想要推开那些肮脏的手,想要把那个可怜的女人抢回来。 可是,他的身体刚一动,几双有力的手便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 “师兄!不要!” 苏莲衣从后面冲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腰,眼泪夺眶而出。 她看着眼前这群利欲熏心的虫豸,心中同样充满了恶心与痛苦,但她更清楚现实的残酷。 “师兄,你冷静点!你不能过去!” 苏莲衣在他耳边哭喊,声音颤抖: “你是正道盟主!你是青山宗掌门!这么多人看着……你如果现在为了一个魔教妖女对长老们动手,你就真的身败名裂了!宗门就真的完了!” “盟主”。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定身咒,瞬间抽干了谢长风所有的力气。 他僵在原地,看着远处殷流霜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那些人拖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刚才她倒在他怀里时,最后说的那句话再次回荡在耳边: “你可以……好好做你的大盟主了……” “啊……” 谢长风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这一刻,他的心彻底死了。 他忽然明白了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道理: 原来他和流霜一样,从未真正自由过。 流霜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火凤,被折断了翅膀,被当成展示正道功绩的战利品,即将被送上祭坛焚烧成灰。 而他谢长风,则是那条被放在高台上展览的白龙。 他虽然身居高位,虽然一声长啸可以撼天动地,看似威风凛凛。可实际上,他的四肢早已被“大义”、“责任”、“宗门”这些看不见的锁链牢牢锁死,被这群名为“正道”的虫豸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被拖向死亡的深渊。 而他甚至连伸出一只手的资格都没有。 “呵呵……哈哈哈……” 谢长风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他停止了挣扎,任由苏莲衣抱着他,任由那些长老在他面前虚伪地恭维。 大雪落下,落在他斑白的鬓角,落在他死灰般的眼睛里。 那条曾想飞龙在天的白龙,在这个寒冬,终于被彻底困死在了浅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