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风沙如刀。 这里是中原与西域的咽喉,也是法度与规矩最难触及的荒蛮之地。狂风卷着漫天的黄沙,终年不歇地嘶吼着,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生机都掩埋。 然而,就在这苍茫的沙海深处,却伫立着一座两层高的木楼。 那木楼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侵蚀,椽木泛黑,透着一股子沧桑的倔强。风沙中,一面褪了色的酒旗烈烈作响,旗上“红尘客栈”四个大字虽已斑驳,却笔力遒劲,透着一股斩断恩仇的洒脱。 客栈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外面风声鹤唳,里面却是人声鼎沸,暖意融融。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酱牛肉的咸香,还有江湖汉子身上特有的汗味。这里坐着的,有背着鬼头刀的马匪,有走南闯北的镖师,也有隐姓埋名的亡命徒。 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按理说,这样一群人凑在一起,早就该拔刀相向,血溅五步。但这红尘客栈里,却有着一种诡异的和谐。 所有人说话都压着嗓门,即便有了口角,也只敢瞪眼,绝不敢动手。 只因为柜台后坐着的那个人——云齐山。 这位老板看着五十上下,两鬓微霜,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瓷杯。他周身毫无内力波动,就像个随处可见的富家翁,但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眸,深邃如渊,只需淡淡一扫,便能让最凶恶的马匪把伸向刀柄的手缩回去。 “听说了吗?离这也就能有三十里的那个赵家村,前天夜里……全村都变成那种东西了。” 角落里,一个独眼大汉压低声音,神色惊恐,“见人就咬,力大无穷,那肠子流了一地还能爬起来……真是活见鬼!” “嘘!那是‘尸鬼’!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五个村子了……” 正如传闻所言,一场名为“尸鬼”的浩劫正悄无声息地席卷江湖。没人知道源头,只知道这阴霾正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客栈厚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风沙涌入,原本喧闹的大堂静了一瞬。 两道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为首那人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青山宗标志性的青白道袍,背负长剑。他生得剑眉星目,身姿挺拔,虽风尘仆仆,却难掩那一身清逸出尘的侠气。只是他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顺来的狗尾巴草,走起路来也没个正形,那一身“仙风道骨”硬是被他走出了一股子浪荡游侠的味道。 正是青山宗首席大弟子,谢长风。 跟在他身后的女子则规矩许多,鹅黄色的罗裙虽染了些许沙尘,却依然显得温婉动人。她手里紧紧握着佩剑,目光始终追随着前面的男子,眼中满是依赖与藏不住的倾慕。 那是他的师妹,苏莲衣。 这两人往那一站,就像是两块美玉掉进了碎石堆里,格格不入。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二甩着毛巾迎了上来。 “打尖!先来两坛好酒,要最烈的!再切二斤牛肉!” 谢长风把嘴里的草茎一吐,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那架势比老江湖还老江湖,丝毫没有名门弟子的拘谨。 苏莲衣在他对面坐下,秀眉微蹙,轻声道:“大师兄,正事要紧,少喝点。” “哎呀师妹,在这大漠里嗓子都要冒烟了,不润润怎么谈正事?” 谢长风嬉皮笑脸地倒了一碗茶先推给师妹,随即收敛了几分笑意,压低声音道,“说说吧,你在江陵那边的调查如何?” 苏莲衣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毫无头绪。我深入查探了半月,那些尸鬼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没有任何人为操控的痕迹。师兄你呢?这西川汉中一路,可有收获?” 谢长风端起酒碗的手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辛辣入喉,让他惬意地叹了口气,才缓缓道:“和你一样,我也没抓到活口。不过……”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四周那些看似粗豪的食客,冷笑道: “行事如此诡秘,手段如此阴毒,还要有能力在短时间内炼制这么多尸傀……放眼整个江湖,除了那群藏头露尾的‘魔教’余孽,我想不出第二家。” “魔教”二字,他说得并不大声,却带着一股子笃定的寒意。 就在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 谢长风敏锐地捕捉到,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独桌旁,一个身影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那人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连头带脸都遮得严严实实,身形看起来有些娇小。桌上只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清茶,一直孤零零地坐着,仿佛要将自己融进阴影里。 “嗯?” 谢长风眉毛一挑,那股子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 他好像是属猫的,越是神秘的东西,越想去挠上一爪子。 “师妹稍坐。” 谢长风丢下一句话,端起酒碗,脚下一滑,身形如风般晃到了那黑袍人的桌前。 “这位小兄弟,” 谢长风一手撑在桌沿,俯下身,脸上挂着那种令狐冲式的招牌坏笑,试图从那兜帽的缝隙里窥探对方的真容,“一个人喝的茶都凉了多没意思?相逢即是有缘,在下请你喝碗热酒如何?” 那黑袍人明显僵住了。 斗篷下,似乎有一双眼睛正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谢长风离得近了,鼻尖忽然嗅到了一股极淡的幽香。那味道并非脂粉俗香,而像是在大雪中独自盛开的幽兰,清冷,却透着一丝勾魂摄魄的魅惑。 “不用。”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听不出男女,却带着明显的颤音。 “别这么见外嘛。” 谢长风大大咧咧地伸出手,想要去拍对方的肩膀示好,“刚才听我说起魔教,我看阁下反应不小,莫非……阁下也知道些什么内情?”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肩膀的一刹那。 “唰——!” 那黑袍人像是一只受惊的蚂蚱,猛地站起。 动作之快,竟带起了一阵残影。 她根本没有理会谢长风的问题,身形如同一缕黑烟,瞬间绕开了谢长风的手臂,甚至没等谢长风反应过来,便已经冲向了客栈大门。 “借过!” 一声轻喝。 大门被撞开,风沙倒灌。那道黑色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漫天的黄沙之中,只留下一串急促而轻盈的脚印。 谢长风的手悬在半空,愣住了。 “好快的轻功……” 他喃喃自语,收回手凑到鼻尖闻了闻。那股淡淡的幽兰香气还在,混着大漠的风沙味,竟让他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异样的悸动。 “师兄?”苏莲衣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门口,“那是什么人?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知道。” 谢长风转过身,眼中的玩味更浓了,“不过,这红尘客栈果然有点意思。一个喝茶的怪人,居然有这般身手……而且,听到‘魔教’二字就跑,简直像是做贼心虚。” 他回到桌边,三两口扒完了碗里的牛肉,提起他的佩剑“断业”。 “师妹,看来这地方水很深,我们不能都在这耗着。” 谢长风恢复了正色,安排道,“你去东面,去洛阳城打探消息。既然尸鬼案闹得这么大,官府那边肯定有记录。我去追那个‘小兄弟’看看,顺便在这附近转转。” “啊?又要分开啊……”苏莲衣眼中满是不舍,咬着嘴唇看着他。 “乖,正事要紧。等查清了真相,师兄带你回青山宗领赏。” 谢长风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给师妹再撒娇的机会,抓起桌上的酒壶,身形一闪,也向着那黑袍人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师兄!你自己小心啊!” 苏莲衣追到门口,看着那道迅速消失在风沙中的青色背影,跺了跺脚,眼神幽怨却又无可奈何。 风沙依旧在呼啸,红尘客栈的酒旗卷动着。 这场关于宿命的纠葛,终于在这片荒凉的大漠中,拉开了序幕。 离开了红尘客栈,谢长风一路向东,到了几十里外的一座边陲小镇——凉州卫。 这里虽不如江南繁华,但作为商旅中转之地,倒也五脏俱全。谢长风摸了摸干瘪的肚皮,又掂了掂钱袋里仅剩的碎银子,叹了口气。 “这查案是个苦差事,风餐露宿的,得找个馆子好好犒劳一下五脏庙。” 他正琢磨着是吃羊肉泡馍还是烧鸡,路过一条僻静的后巷时,一阵嘈杂的骂咧声钻进了耳朵。 “小叫花子,懂不懂规矩?这条街是我们兄弟罩着的!” “看你这斗篷料子不错,把你卖了都不够赔哥几个的鞋钱!赶紧把钱交出来!” 谢长风脚步一顿,眉头微皱。 他探头看去,只见在那堆满杂物的死胡同里,几个流里流气的地痞正围成一圈。而在墙角,缩着一个娇小的黑色身影。 那人正是之前在客栈里跑掉的那个“小兄弟”。 此刻,那人双手抱着头,整个人恨不得缩进墙缝里,浑身瑟瑟发抖,却一声不吭,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看起来可怜极了。 “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谢长风摇了摇头,随手从墙头掰下一块土砖,在手里抛了抛,“几位大哥,欺负一个哑巴,不太讲究吧?” 几个地痞猛地回头,见是个背剑的小白脸,顿时狞笑起来:“哪来的臭道士,想多管闲事?信不信连你一块……” “砰!” 话音未落,那块土砖已经精准地砸在了领头那人的脑门上,顿时鲜血长流。 谢长风身形如电,甚至都没拔剑。他就像是一阵风卷进了巷子,只听几声“哎哟”惨叫,那几个地痞便捂着肚子、抱着腿倒了一地,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行了,没事了。” 谢长风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墙角,看着依旧缩成一团的黑袍人,语气放缓了几分: “小兄弟,坏人跑了。你也真是,之前在客栈轻功不是挺好的吗?怎么这会儿被人欺负成这样?” 他伸出手,想要拉对方起来。 那黑袍人似乎受了惊,身体猛地一颤,想要躲避,却脚下一软,头上的兜帽顺势滑落。 “哗——” 一头如晚霞般绚烂的深红色长发,在昏暗的巷子里倾泻而下,仿佛点亮了这灰暗的角落。 谢长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有些苍白却精致得不可方物的脸庞。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如同上好的青花瓷。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瞳孔竟是淡淡的紫色,此刻正噙着泪花,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像是一只刚出林子就掉进陷阱的小鹿。 这哪里是什么小兄弟?分明是个绝色的小美人。 “你……”谢长风喉结动了动,刚想问些什么。 “咕噜噜——” 一声惊天动地的腹鸣声,突兀地打破了这旖旎的气氛。 红发少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捂着肚子,那双紫眸怯生生地看着谢长风,嘴唇动了动,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几分委屈和羞耻: “我……我饿……” …… 一炷香后。 镇上最大的包子铺。 周围的食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靠窗的那一桌。 只见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叠了五六个空笼屉,而那个看起来娇滴滴的红发姑娘,正双手抓着一个比她拳头还大的肉包子,腮帮子鼓得像只松鼠,一口接一口地往里塞。 谢长风手里拿着筷子,却一口没吃,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他倒了一杯水推过去,生怕这姑娘噎死,“我说妹子,你这……上辈子是天蓬元帅投胎吗?这已经是第十八个包子了……” 殷流霜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她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嘴角的油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只手局促地绞着衣角: “对不起……我、我太久没吃饭了。身上带的钱在路上弄丢了,又不敢去偷……” “行了,江湖救急,一顿包子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谢长风无奈地摇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过吃了我的饭,总得报个名号吧?在下青山宗谢长风。姑娘你这一头红发如此显眼,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少女犹豫了一下,抬起头,那双紫眸里闪烁着单纯的光芒: “我叫……殷流霜。”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只说名字不够真诚,又急忙补了一句:“我是为了调查‘尸鬼’的事情,才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那个……谢大哥,你有查到什么线索吗?” “殷流霜……好名字。” 谢长风念叨了一遍,随即神色一正,“我也在查这事儿。不过目前毫无头绪。这些尸鬼行踪诡秘,背后肯定有组织操纵。我这一路走来,越看越觉得……”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指了指上面:“像是魔教那帮邪魔外道的手段。” “不是!” 殷流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声音都拔高了几度,“才不是魔教做的!他们虽然……虽然脾气怪了点,但人都很好的!这种丧尽天良的事,魔教绝对不会干!” 谢长风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哦?姑娘似乎对魔教很了解啊?‘人都很好’?这种话,怕是只有魔教自己人才说得出口吧?” 殷流霜愣住了。 她常年生活在封闭的总坛,哪里懂得这些言语陷阱。被谢长风这么一诈,顿时慌了手脚,眼神乱飘,结结巴巴地辩解: “我……我就是知道……因为……因为……” 看着谢长风那洞若观火的眼神,她咬了咬牙,索性把心一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对!我就是魔教的人!怎么样?” 她紧张地抓着桌角,声音却带着一股子倔强:“我就是想来调查这件事,证明魔教是清白的!谢大哥……你、你会不会像那些名门正派一样,现在就要拔剑抓我?” 谢长风看着她那副视死如归却又怕得发抖的样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抓你?抓你回去干嘛?浪费粮食吗?” 谢长风指了指那堆得老高的笼屉,笑得肩膀直抖,“而且,哪有你这么笨的魔教妖人?还没用刑呢,自己就全招了。我要是真想杀你,刚才在巷子里就把你当同伙处理了。” 殷流霜眨了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那……你不讨厌魔教?” “世间善恶,岂是一个名字能定的?” 谢长风收起笑容,给自己倒了杯酒,眼神清亮,“名门正派里也有伪君子,魔教里……没想到也有你这么可爱的傻丫头。只要你没害人,我就没理由抓你。” “我才不傻……”殷流霜小声嘟囔了一句,脸颊却因为那句“可爱”而烧得通红。 她看着谢长风,觉得这个正派弟子和教里长辈描述的那些“面目可憎的牛鼻子”完全不一样。鬼使神差地,她小声说道: “其实……我不光是魔教的人。我……我是魔教的圣女。” “我也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才趁着长老们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 “噗——咳咳咳!” 刚喝进去的一口酒,被谢长风全喷了出来。 他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嘴角还沾着包子屑、一脸人畜无害的小姑娘。 “你是圣女?魔教没人了吗?” 谢长风一脸的难以置信,“传说中魔教圣女杀人不眨眼,武功高强。你怎么连几个小混混都对付不了?刚才在巷子里,我还以为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童呢。” 提到这个,殷流霜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她有些委屈地伸出皓腕,只见那白皙的手腕上,隐隐有一道暗红色的符文在流动。 “我武功其实很厉害的……真的!” 她急切地解释道,生怕被看扁了,“但是……因为我是偷偷跑出来的。那些长老为了防止我乱跑,或者被坏人利用,在我体内下了一道极强的‘锁灵禁制’。我现在一点内力都调动不了,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原来如此。”谢长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软了几分,“那这禁制怎么解?总不能一直这样吧?万一再遇到坏人怎么办?” 殷流霜咬了咬嘴唇,紫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羞涩和犹豫。 她左右看了看熙熙攘攘的包子铺,忽然站起身,一把拉住谢长风的袖子,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 “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谢大哥,你跟我来。” “去哪?” “去客栈……开个房间。” 谢长风一愣,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却故作镇定的“圣女”,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极其古怪的预感。 这丫头……该不会又要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么蛾子吧? 然而,看着那双充满信任和依赖的眼睛,谢长风鬼使神差地没拒绝。 “行吧,那就听你的。” 他付了账,任由这个刚认识不到半个时辰的魔教圣女,拉着他走向了隔壁客栈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