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西亚大陆的晨光,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穿透谷仓破败的缝隙,也刺醒了弗林特昏沉的脑袋。 宿醉的剧痛像有把钝斧在劈砍他的太阳穴,他呻吟着坐起身,目光茫然地扫过地上破碎的陶罐和凝固的酒渍。 然后,昨晚的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轰然涌入! 那张深色皮肤、银色长发、纯黑眼眸的小脸……自己那些污秽不堪、充满下流臆测和侮辱的醉话……关于黑暗精灵女性……关于“夜莺”……关于五个银币……关于那具幼小身体未来的“命运”…… 弗林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亚麻长袍。 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对黑暗精灵的恐惧,而是对酒后失言、尤其是对着一个孩子说出那种话的极度恐惧和羞耻! 老埃德那张沉默却蕴含着力量的脸在他眼前闪过……还有那孩子最后离开时,那双黑眼睛里凝固的、近乎绝望的冰冷…… “该死!真该死!”弗林特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顾不得头痛欲裂,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他那塞满杂物的行囊。 必须走!立刻!马上! 他没脸再待在这里,更不敢面对老埃德可能的怒火,以及那个孩子……那双眼睛。他感觉自己像个最肮脏的、暴露在阳光下的蛆虫。 当弗林特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脚步虚浮、脸色灰败地出现在村口时,远远地,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西尔维娅站在那里,就在通往村外大路的小径旁。 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罩衫,努力想遮掩住身体的变化,但七岁半的她,身量已比同龄女孩高出不少,罩衫下属于少女的曲线轮廓在晨光中已清晰可见。 她脸上重新涂上了那常人肤色的汁液,头发也再次染成栗棕色,包裹得严严实实。 只有那双纯黑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望着他,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一种洞悉一切的、让弗林特无地自容的穿透力。 弗林特的心猛地一沉,脚步像灌了铅。 他想低头绕过去,假装没看见。 但那目光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原地。 他喉咙发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羞愧和恐惧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他。 西尔维娅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眼神躲闪的游学者。昨夜的污言秽语还在她脑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肮脏的倒刺。 恨吗? 是的。 屈辱吗? 深入骨髓。 但更深的,是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冰冷认知——原来在世人眼中,她的血脉,她的性别,她的未来,早已被钉死在那“放荡”、“下贱”的耻辱柱上。 弗林特,不过是将这血淋淋的现实,用最粗鄙的方式撕开给她看。 她来这里,不是为了质问,也不是为了原谅。她只是想看看,这个曾经为她打开世界画卷的人,在清醒后,会如何面对他亲手泼下的这盆污秽。 看着他此刻的仓皇和羞愧,周正的灵魂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悲哀——他害怕的,是说出真相的后果,而非真相本身对那个孩子的伤害。 弗林特在她冰冷的目光下煎熬着。 时间仿佛凝固。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挣扎的神色褪去,只剩下一种破罐破摔的颓然和……一丝微弱的、近乎怜悯的复杂情绪。 他慢慢走上前,在离西尔维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脚下的泥土上,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宿醉和疲惫: “孩子……我……”他艰难地开口,又卡住了。 沉默了几秒,他才像挤牙膏一样,断断续续地说道:“……昨晚……我喝多了……说了很多……混账话……那些……那些都不是真的……至少……不全是……” 西尔维娅依旧沉默,黑眸深不见底。 弗林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西尔维娅那被伪装包裹的脸,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我……我看得出来……你不是纯血的卓尔……你身上……有别的……你只是……半精灵……” 他强调了“半精灵”这个词,仿佛这三个字蕴含着某种救赎的可能。 “……你和她们……不一样……真的……你不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试图传递一点渺茫的希望:“……血脉……血脉不是一切……孩子……你……你可以……改变……你可以走你自己的路……别管那些……那些传言……” 这些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苍白无力,尤其是在昨夜他那番淋漓尽致的“科普”之后。 但他必须说点什么,否则他怕自己会被那孩子眼神里的冰冻结在原地。 说完这些,弗林特像是完成了某种艰难的仪式,迅速地从他那个巨大的行囊侧袋里,掏出一本用厚实的、边缘磨损的褐色皮革包裹着的册子。 册子很厚,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几乎是塞到西尔维娅怀里:“这个……送给你……算是我……一点点……补偿……里面……记了我走过的地方……看到的东西……也许……也许对你有点用……” 他不敢再看西尔维娅的反应,语速极快地补充道:“……我得走了……替我……跟你父亲说声……对不起……” 话音未落,弗林特猛地转身,像是逃离瘟疫一样,背着他沉重的行囊,踉踉跄跄地踏上了村外那条尘土飞扬的大路,背影仓皇而狼狈,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西尔维娅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本还带着弗林特体温和汗味的厚皮册子。 指尖传来皮革粗粝的触感。 她低头看着它,又抬头望向弗林特消失的方向。 【半精灵……不一样……可以改变……】 弗林特最后那几句苍白无力、近乎自我安慰的话,在她冰冷的心里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改变?谈何容易? 世人的偏见如同叹息山脉般沉重。 但那本沉甸甸的册子……这来自一个带着最深偏见、又亲手撕开真相的人的最后一点“善意”,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了她绝望的泥沼。 她没有翻看,只是默默地将册子抱紧了一些。 这世界很大,艾瑞西亚很辽阔,洛林王国只是其中一角。 这本册子里记载的,或许有比弗林特口中更真实的东西? 或许……也仅仅是他个人视角下的又一个牢笼? 她抱着册子,转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那个烟雾缭绕、叮当作响的铁匠铺。那里,至少还有炉火的温度,和金属的坚硬。 …… 八岁的时光在诺琳村缓慢流淌,如同村外那条不疾不徐的小溪。然而,对于西尔维娅而言,时间的流逝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惊心动魄。 她的身体,忠实地执行着黑暗精灵血脉的指令,以远超同龄人的速度发育着。 宽松的罩衫越来越难以遮掩日益明显的曲线。 胸前那两团柔软,如同不受控制的花蕾,饱满地绽放开来,顶端变得敏感而挺翘,即使最轻微的布料摩擦也会带来异样的感觉。 纤细的腰肢下,臀部也日渐浑圆挺翘,勾勒出属于女性的、不容忽视的曼妙轮廓。 她的身高更是鹤立鸡群,四肢修长匀称,带着精灵特有的柔韧线条,行动间已隐隐透出少女的婀娜。 这种发育,在村里的女孩们眼中是羡慕,在懵懂的男孩们眼中是好奇,但在西尔维娅自己眼中,却是巨大的惶恐和羞耻的源泉。 每一次身体的微妙变化,都像是在印证弗林特那晚的污言秽语。 她开始用更厚的、不合身的粗布将自己紧紧包裹,甚至在胸口缠上紧绷的布条,试图将那惹眼的隆起压平。 白天她尽量避免外出,即使出门也低着头,快步疾行。 夜晚,她会在老埃德睡着后,躲在角落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惊恐地触摸自己日益陌生的身体,感受着那柔软饱满的触感,一种深切的厌恶和恐惧让她浑身发冷。 【这副身体……这副注定要被世人视为玩物的身体……】 唯一能让她暂时忘却这份惶恐的,依旧是老埃德的铁匠铺。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炉火炙热的气息,金属被锻打时迸射的火星,这些构成了她心灵最后的堡垒。 她的力量依旧不足,无法参与核心的锻打。 但她对技艺的理解早已超越了学徒的范畴。 她成了老埃德最得力的助手,甚至可以说是半个“监工”。 她能精准地判断炉膛中铁料的温度,仅凭颜色和火候的细微差别,就能提醒老埃德该进行下一步操作。 她能根据老埃德要打造的东西,提前准备好所有需要的工具,摆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尺寸分毫不差。 她开始尝试处理一些小型、精细的活计。 比如用小巧的锉刀打磨农具的木柄接口,使其更光滑贴合;用小锤和錾子在一些铁器上敲打出简单的装饰纹路;她甚至能独立完成一些小铁件的淬火,对火候和入水时机的把握越来越精准。 她对金属材料的特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她能分辨不同来源的生铁熟铁在锻打时的差异,能通过敲击听音判断一块钢的硬度和韧性。 老埃德的沉默里,赞赏的成分越来越多。 他会默许她处理一些更复杂的辅助工作,比如在锻打大型农具时,由她负责用长钳夹稳铁料的一端。 有时,他会把一些需要耐心和细致的小修理直接交给她。 父女之间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言语。 炉火映照下,一大一小两个沉默的身影,汗水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发出“滋啦”的轻响,这是西尔维娅在恐惧的阴影下,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力量”和“价值”。 如果说铁匠铺是西尔维娅心灵的堡垒,那么亚伦,就是那束无论阴霾多么厚重,总能穿透进来的、永恒的阳光。 八岁的亚伦,像一颗吸收了过多养分的野草,蹿得更高更壮实了。 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更深的古铜色,乱蓬蓬的深棕色头发下,那双溪水般清澈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无穷无尽的活力和毫无保留的真诚。 他依旧是那个精力过剩、爬树掏鸟下河摸鱼的野小子。 最让西尔维娅感到慰藉的是,亚伦看待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他从不留意她日益明显的身体曲线,即使不小心碰到,他也只会像碰到一块石头般毫不在意地嚷嚷:“哇!西尔维娅你撞疼我了!”然后揉揉自己被撞的地方,又继续疯跑。 他不会像村里其他半大男孩那样,用那种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好奇又带着点异样的目光偷偷打量她。 他依旧热情地拉着她满村子、满田野地疯玩。 爬村口那棵最高的老橡树,亚伦会先爬上去,然后伸手把西尔维娅拉上来。 在溪边打水漂,他会因为西尔维娅打出的水花比他多一圈而大呼小叫,然后不服输地继续练习。 他会把从林边采到的最大最甜的野莓塞给她,自己啃着酸的呲牙咧嘴。 他会眉飞色舞地讲他从老猎人那里听来的、明显经过夸张的冒险故事,即使西尔维娅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他也乐此不疲。 亚伦的存在,就像一种无声的宣告:在他眼里,西尔维娅就是西尔维娅,一个可以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分享野果和秘密的朋友,仅此而已。 这份纯粹的情谊,是她在这冰冷偏见的世界里,最珍贵的宝藏。 在他爽朗的笑声和毫无心机的陪伴中,那因身体变化和弗林特恶语带来的惶恐,仿佛也能暂时被驱散。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九岁那年的深秋,诺琳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 就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老汤姆——亚伦那个嗜酒如命、脾气暴躁的父亲——被人发现倒在冰冷的磨坊里,身体早已僵硬。 他死于酗酒过度引发的心梗。 这个噩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池塘,在小小的诺琳村激起波澜,但对亚伦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 尽管父亲对他疏于照顾,甚至动辄打骂,但那终究是他唯一的血亲。 亚伦哭得撕心裂肺,那双总是充满阳光的眼睛,第一次被巨大的悲伤和茫然淹没。 老汤姆在邻村的山那边,有一个远房表亲。 诺琳村没有其他亲人能长期收留亚伦。 葬礼草草结束后,远房表叔——一个同样沉默寡言、以伐木为生的男人——决定带亚伦回去,一方面有个照应,另一方面,也指望他学点伐木或者帮工的手艺,将来能养活自己。 离别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深秋的黄昏,带着萧瑟的寒意。 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燃烧殆尽的铜币,缓缓沉入叹息山脉那锯齿状的轮廓之后,将西边的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而凄凉的橘红与深紫。 西尔维娅和亚伦,并肩坐在他们最熟悉的地方——村后那个长满柔软枯草的小山坡顶。 这里能俯瞰整个诺琳村,能看到蜿蜒的小溪,能看到远处幽暗的森林边缘,也能看到亚伦即将翻越的那座沉默的山峦。 风有些凉,吹拂着西尔维娅伪装后栗棕色的发梢,也吹乱了亚伦那乱糟糟的深棕色头发。 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睛望着落日,红肿的眼眶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平日里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活力四射的男孩,此刻被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笼罩着,显得异常安静和……脆弱。 西尔维娅坐在他旁边,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也搁在膝盖上,同样沉默地望着远方。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对于九岁女孩“西尔维娅”来说,亚伦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光。 他的离开,意味着诺琳村将重新变回那个冰冷、充满无形壁垒的牢笼。 老埃德的铁匠铺再温暖,也无法替代亚伦带来的那份毫无保留的快乐和接纳。 “西尔维娅……”亚伦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我要走了。” “嗯。”西尔维娅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在耳边呜咽。 “表叔说……那边……也有村子……也有林子……就是……就是没这条小溪……”亚伦努力想描述他将要去的地方,却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说……让我学……学砍树……或者……帮他看林子……” “嗯。”西尔维娅依旧只是应着。她知道,亚伦需要的不是回应,是倾诉。 亚伦吸了吸鼻子,转过头,那双被泪水洗过、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向西尔维娅:“西尔维娅,我会回来的!”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坚定,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容置疑的承诺:“等我……等我学会了手艺……能自己赚钱了……我就回来!……回诺琳村!” 西尔维娅抬起头,黑亮的眼睛迎上他坚定的目光。夕阳的余晖在他眼中跳跃,像两簇小小的火焰。 “要多久?”她轻声问。 亚伦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像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宣誓:“三年!最多三年!我肯定回来!到时候……到时候我可能就是个厉害的伐木工了!或者……或者我也能学点别的!”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嘴角的弧度有些勉强,眼眶又红了。 三年。对九岁的孩子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西尔维娅的心揪紧了。但她看着亚伦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一股暖流冲散了心头的阴霾。 她点了点头,也伸出自己的手,小指微微弯曲:“好。三年。” 亚伦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也伸出自己的小指,带着厚厚茧子的小手,粗糙却温暖,坚定地勾住了西尔维娅那纤细却同样带着些许薄茧的手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亚伦大声念着孩子们最庄重的誓言,用力晃了晃两人勾在一起的手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西尔维娅也轻声跟着念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两只手,一只黝黑粗糙充满力量感,一只蜜色纤细却带着韧性,在如血的残阳下紧紧勾连。 落日熔金,将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山坡上拉得很长很长。 身后,是他们共同成长的诺琳村;前方,是亚伦即将翻越的、沉默的山峦;而他们之间,是一个用最稚嫩也最庄重的方式,许下的三年之约。 亚伦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吸着鼻子,另一只手胡乱地抹着脸。 西尔维娅看着他,黑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 她只是更紧地勾住了亚伦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份约定和温暖牢牢抓住。 夕阳彻底沉入了山峦,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寒意更浓。 “我……我得回去了……”亚伦抽回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明天……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嗯。”西尔维娅站起身,看着他,“保重,亚伦。” “你也是,西尔维娅!”亚伦用力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刻在脑海里。 然后,他转过身,像一头倔强的小兽,朝着山下村子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身影很快融入了沉沉的暮色。 西尔维娅独自站在山坡上,望着亚伦消失的方向,又望向远处那座沉默的山峦。 晚风吹起她的衣角,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铁匠铺的方向,传来老埃德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那是她熟悉的、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声响。 三年。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和亚伦拉过勾的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那被厚厚罩衫包裹、却依然显露出少女曲线的身体上。 惶恐如影随形,但此刻,在那沉重的惶恐之下,一丝微弱却坚定的东西,如同黑暗中萌发的芽,悄然探出头来。 她需要力量。 不仅仅是铁匠铺里的力量。 她需要足以支撑自己度过这漫长三年、足以在亚伦归来时坦然面对他、足以……对抗这血脉所带来的“命运”的力量。 弗林特那本厚厚的游记,还静静躺在她的床铺下,里面也许…… 她最后望了一眼亚伦离去的方向,又望了一眼那本游记所在的小屋方向,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炉火的方向走去。 夜色笼罩下的身影,单薄却挺直,像一个孤独的战士,走向属于她的战场。 未来三年,诺琳村的铁匠铺里,将不再有孩童的嬉闹,只有一个在炉火与金属中,拼命锻造着自身未来的少女。 …… 亚伦离开后的诺琳村,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鲜活的气息。西尔维娅的生活彻底沉入了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单调与专注。 铁匠铺的炉火成了她唯一的光源,叮当作响的敲击声是她唯一的乐章。九岁到十岁的这一年,她几乎把自己焊死在了铁砧旁。 老埃德沉默地看着。他的女儿以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方式汲取着铁匠技艺的每一分精髓。 她的双手,蜜色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厚茧,指节因长期握持沉重的工具而变得粗大。 她的臂膀,虽然依旧纤细,但在每一次抡起小锤辅助锻打、每一次奋力拉动风箱、每一次稳稳夹住通红铁料时,都能看到布料下绷紧的、充满韧性的肌肉线条。 身体的发育并未因她的抗拒而停止。十岁的西尔维娅,身高已接近村里十三四岁的少女,宽松的粗布罩衫下,属于女性的曲线越发饱满而醒目。 胸前的丰盈即使缠了布条也依旧倔强地隆起,将原本就紧窄的罩衫撑得紧绷绷的;腰肢依旧纤细,但连接着下方那日渐浑圆挺翘的臀部,构成了一条即使粗布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惊心动魄的弧线。 这具在黑暗精灵血脉驱使下过早成熟的躯体,像一件精美却带着原罪烙印的瓷器,被强行塞进孩童的粗粝容器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弗林特那晚的污言秽语。 惶恐如同跗骨之蛆,唯有在炉火前,在汗水与金属的碰撞中,才能暂时麻痹。 老埃德需要去邻村取一批新到的生铁,铺子里临时缺了柴火和一些打刃口用的特殊磨石。 他破天荒地开口,让西尔维娅去杂货铺跑一趟。 这简单的采购任务,对西尔维娅而言,却像要踏进龙潭虎穴。 她深吸一口气,把罩衫的领口又往上拉了拉,将栗棕色的头发尽可能多地披散下来遮住脸颊两侧,低着头,快步走出了铁匠铺那熟悉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庇护所。 杂货铺在村子的另一头。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牲畜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西尔维娅尽量贴着墙根走,只想快点买完东西,快点回到她的堡垒。 然而,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就在她抱着买好的磨石和一小捆柴火,低着头匆匆往回赶时,一阵刻意拔高的、尖锐刺耳的哄笑声从旁边的小巷子里传来。 “快看快看!那是谁呀?” “还能是谁?铁匠铺那个怪胎呗!” “啧啧啧,你们看她走路的样子,屁股扭得……生怕别人看不见她那儿多大是吧?” “哈哈哈哈哈!就是!比磨坊里拉磨的驴屁股还翘!” 西尔维娅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僵硬地转过头。 巷子口站着三个女孩,都是村里十一二岁的年纪,为首的是磨坊主老汤姆死后新搬来的屠户家的女儿,玛莎。 玛莎长得壮实,脸上带着一股蛮横的骄纵。此刻,她和另外两个女孩正肆无忌惮地指着西尔维娅,笑得前仰后合。 更让西尔维娅血液凝固的是她们的动作——玛莎正得意洋洋地把两块厚厚的、用来垫牲口草料的破布团塞进自己胸前的衣服里,垫得鼓鼓囊囊,极其夸张地向前挺着。 另一个女孩则把一团破布塞在屁股后面,模仿着西尔维娅走路时因发育而自然形成的臀部曲线,故意扭得极其夸张下流。 “哎哟!快看我的‘大奶子’!像不像那个怪胎?”玛莎用力拍着自己垫高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引来同伴更疯狂的哄笑。 “还有我的大屁股!扭起来!扭起来!”另一个女孩使劲扭着塞了布团的屁股,动作粗俗不堪。 “喂!怪胎!给我们扭一个看看啊!让大伙儿看看你天生的大屁股是怎么扭的!”玛莎叉着腰,对着西尔维娅尖声叫嚣,脸上满是恶毒的嘲讽和快意。 她们显然早就计划好,特意在这里堵她。 周围已经零星围了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有的皱眉摇头,有的却也跟着露出看好戏的笑容。 那些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西尔维娅紧绷的神经上。 屈辱!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弗林特那晚的污言秽语,此刻被这些同龄的女孩用如此粗鄙下流的方式具象化地表演出来。 她们嘲笑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无法控制的、这具被视为“原罪”的身体! ——前世28岁男人的灵魂在这一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那深植骨髓的男性尊严,绝不容许被如此践踏! 恐惧?惶恐?在这一刻被一种火山爆发般的暴怒彻底碾碎! “闭嘴!”一声低吼从西尔维娅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一种不属于十岁孩童的冰冷和暴戾。 她猛地将怀里的柴火和磨石“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栗棕色的头发下,那双纯黑的眼睛瞬间燃起骇人的怒火,死死盯住玛莎。 玛莎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但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又有同伴和村民围观,立刻梗着脖子:“哟!怪胎生气了?怎么?被说中了?你就是个骚……” “啪!” 后面那个肮脏的字眼还没出口,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已经狠狠扇在了玛莎那张蛮横的脸上! 西尔维娅的动作快得惊人! 长期在铁匠铺辅助锻打练就的爆发力、远超同龄人的身高臂展、以及前世灵魂里那份被彻底激怒的狠劲,在这一刻完美融合! 这一巴掌力道十足,打得玛莎一个趔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印,连塞在胸前的破布团都歪了。 “啊——!”玛莎捂着脸,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又惊又怒,“你敢打我?!给我打她!” 另外两个女孩也反应过来,尖叫着扑上来,伸手就想抓西尔维娅的头发。 西尔维娅不退反进! 体内那股压抑了太久的戾气和力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她侧身躲开一个女孩抓来的手,同时矮身,一记带着风响的拳头狠狠捣在另一个扑上来的女孩的小腹上! “呃!”那女孩痛得弓成了虾米,眼泪鼻涕瞬间涌了出来。 紧接着,西尔维娅猛地转身,在黑发翻飞间,一脚踹在刚缓过劲、张牙舞爪再次扑来的玛莎小腿迎面骨上!这一下又快又狠! “嗷——!”玛莎惨叫着抱着腿摔倒在地。 这时,几个闻声跑来看热闹的半大男孩也围了上来,看到玛莎被打,平时对西尔维娅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心思瞬间被“英雄救美”的冲动取代。 “敢打玛莎?揍她!”一个高个男孩率先冲过来,挥拳就打。 西尔维娅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冰冷的火焰! 她猛地俯身,躲开拳头,同时双手闪电般抱住男孩挥拳的手臂,借着对方前冲的力道和自己腰腿的力量——一个标准的过肩摔! “砰!”沉闷的响声伴随着男孩痛苦的呻吟,他结结实实地被摔在了硬实的泥地上,尘土飞扬。 另一个男孩从侧面偷袭,拳头砸向西尔维娅的后背。西尔维娅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体灵活地一拧,躲开大半力道,同时手肘狠狠向后一顶! “啊!”那男孩捂着胸口踉跄后退。 第三个男孩刚靠近,就被西尔维娅一个凶狠的、带着铁匠学徒力量的前蹬踹在肚子上,直接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短短十几秒!三个挑衅的女孩倒在地上哭嚎,三个试图“帮忙”的半大男孩也躺的躺,蹲的蹲,失去了战斗力。 巷口一片狼藉,只剩下西尔维娅一个人站着。 她微微喘着气,栗棕色的头发有些散乱,额角渗着细汗,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尚未平息的怒火和一种……终于释放出来的、属于力量本身的畅快! 她站得笔直,胸膛微微起伏,发育良好的曲线在激烈的搏斗后更加显眼,但此刻,那不再是羞耻的象征,而是力量的勋章! 围观的村民都惊呆了,鸦雀无声。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铁匠女儿,发起狠来竟如此凶悍! 那动作,那眼神,根本不像个十岁的女孩! “小畜生!你敢打我女儿?!” 一声尖锐刻薄、带着暴怒的嘶吼打破了死寂!一个身材粗壮、围着油腻围裙的女人像一头发狂的母兽,从人群外猛地冲了进来! 正是玛莎的母亲,那个新来的屠户妻子! 她一眼看到躺在地上捂着脸哭嚎的玛莎,以及另外两个同样狼狈的女孩,再看到那几个躺在地上呻吟的男孩,最后目光锁定在唯一站着的西尔维娅身上,那张横肉丛生的脸瞬间扭曲得如同恶鬼! “没爹没娘的小野种!没教养的骚蹄子!敢欺负我女儿?!老娘撕了你!”她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腥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西尔维娅的脸狠狠扇了过来! 太快!太狠!成年人的力量与速度,远非孩童可比! 西尔维娅瞳孔猛缩!刚刚经历一场搏斗,气息未平,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饱含恶意的全力一击,她只来得及微微偏头! “啪——!!!” 一声极其响亮、几乎能震破耳膜的脆响! 那沉重厚实的巴掌,带着屠夫妻子常年操刀、满是老茧的粗糙掌心,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西尔维娅的右脸颊上! 巨大的力量像被一柄铁锤砸中!西尔维娅整个人被打得猛地一个趔趄,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铜锣在疯狂敲打! 她的半边脸颊如同被烙铁烫过,火辣辣地剧痛,瞬间失去了知觉,随即是麻木,紧接着是更猛烈、更尖锐的刺痛! 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嘴角似乎裂开了。 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摔倒。十岁孩子的身体,承受一个成年壮妇的全力耳光,几乎到了极限。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模糊了视线。 【不准哭!】 前世28岁男人的灵魂在剧痛和眩晕中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那深植骨髓的男性尊严,那份“男人流血不流泪”的执拗,如同冰冷的铁水浇灌而下,瞬间冻结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是男人!这点痛算什么!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 硬生生将那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但她最终,硬是凭借着一股狠劲,挺直了腰杆,没有倒下! 她缓缓抬起手,用手背用力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 黑亮的眼睛透过散乱的栗棕色发丝,死死地、毫不退缩地迎向屠妇那双喷火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被打出来的、冰冷的、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倔强! “你……你还敢瞪我?!”屠妇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凛,随即是更深的暴怒! 她没想到这个小贱人挨了这么重一巴掌居然没哭没倒,还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老娘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她再次扬起手! “住手!!” 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低沉咆哮炸响! 人群被一股蛮力分开! 老埃德像一座移动的铁塔,带着一身浓重的烟灰和铁腥味,猛地冲了进来! 他显然是被人急匆匆从铁匠铺叫来的,围裙都没解下,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一把打铁用的火钳! 他一眼就看到了女儿高高肿起、带着清晰掌印、嘴角破裂流血的半边脸颊,看到了她倔强挺立却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到了她眼中那被强行压下的痛楚和燃烧的怒火! 再看到地上哭嚎的玛莎和那几个狼狈的男孩女孩,以及那个凶神恶煞、正扬起手还要再打的屠妇! 老埃德那双总是浑浊平静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一股狂暴的怒意如同压抑多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你敢动我女儿?!”老埃德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如同砂纸摩擦。 他根本没有任何废话,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狂风,直接撞开了挡路的村民,手中的火钳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朝着屠妇再次扬起的手臂砸了过去! 不是用钳头,而是用沉重结实的钳身! “啊!”屠妇惨叫一声,手臂被砸得剧痛麻木,扬起的手瞬间软了下去。 “老子弄死你!”老埃德彻底红了眼!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铁匠,此刻为了保护唯一的女儿,化身成了最凶悍的战士! 他丢开碍事的火钳,钵盂大的拳头带着打铁练就的恐怖力量,如同雨点般朝着屠妇身上招呼过去! 屠妇虽然粗壮,但哪里是常年与钢铁为伍、力量惊人的老铁匠的对手?她被打得连连惨叫,只能狼狈地护住头脸。 老埃德根本不管什么章法,就是最原始、最暴力的拳打脚踢,每一拳每一脚都蕴含着积压多年的怒火和对女儿的心疼! “别打了!快住手!” “老埃德!冷静点!” “快拉开他们!” 村民们这才反应过来,几个男人慌忙冲上去拉架。但暴怒状态下的老埃德力气大得惊人,两三个人都几乎拉不住他。 混乱中,不知是谁,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带着尖刺的木棍,狠狠戳在了老埃德的后腰上! “呃!”老埃德闷哼一声,动作猛地一僵,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剧烈的疼痛让他狂暴的动作终于停滞。 屠妇趁机被人拉开,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身上也挨了不少下,但显然没老埃德挨的那一下狠。 她还在破口大骂,但声音明显虚弱了许多,带着恐惧。 “爸!”西尔维娅看到父亲瞬间惨白的脸和踉跄的身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猛地冲过去,扶住老埃德摇摇欲坠的身体。 指尖触碰到他的后腰,黏腻温热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是血! 老埃德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他强撑着站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被众人护在身后的屠妇,又扫过地上那几个惹事的女孩和男孩,最后目光落在扶着她的女儿那肿起的脸颊上。 那眼神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痛楚和后怕取代。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屠妇一家和那几个惹事的孩子,在村民们复杂的目光下,灰溜溜地互相搀扶着离开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戾气。 西尔维娅紧紧扶着老埃德,感觉父亲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她咬着牙,用自己十岁、却因常年劳作而比同龄人强壮许多的身体,努力支撑着父亲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铁匠铺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后腰的伤口都让老埃德发出压抑的闷哼。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个高大却佝偻,一个矮小却挺直。 西尔维娅脸上火辣辣的痛,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但心中的屈辱和愤怒,在看到父亲染血的背影时,化作了更深沉的东西。 …… 老埃德伤得不轻。那根带刺的木棍在他后腰上留下了一个不深但很疼的伤口,加上情绪激动和剧烈搏斗,引发了旧疾,整个人都虚弱下来。 每个月都会进村一趟的草药师来看过,开了些草药,嘱咐必须卧床静养至少半个月,绝对不能再碰重活,否则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铁匠铺的炉火,第一次彻底熄灭了。叮当的敲击声消失了,只剩下老埃德压抑的咳嗽声和草药苦涩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 诺琳村陷入了短暂的“铁器荒”。农具坏了没人修,马蹄铁松了没人钉,连日常用的菜刀剪子钝了也只能将就。 村民们这才意识到,这个沉默寡言的老铁匠和他那个“怪胎”女儿,对村子日常运转的重要性。 有人开始后悔当时没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有人则暗自埋怨西尔维娅惹是生非。 西尔维娅默默地照顾着父亲,熬药、换药、做饭。 她脸上的红肿在草药敷贴下渐渐消退,但嘴角的裂痕还在,像一道刻下的印记。 她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仿佛有熔岩在流淌。 铺子里积压的活计越来越多。 老埃德看着空荡荡的铺子,看着角落里堆着的待修理的农具,又看看自己无法动弹的身体,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奈。 ——铁匠铺就是他的命,也是他们父女俩唯一的生计来源。这样下去,别说药钱,连吃饭都成问题。 第三天傍晚,西尔维娅给老埃德喂完药,收拾好碗筷。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父亲床边,而是走到屋角,打开了那个存放铁料和工具的箱子。 她拿起一块不算大的熟铁料,掂量了一下,又拿起自己的那把小铁锤和火钳。 然后,她走到老埃德的床边,将铁料、锤子和火钳放在床沿上。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双黑亮的眼睛,平静地、坚定地看着父亲。 老埃德愣住了。他看着女儿放在床沿的东西,又看看女儿那张虽然稚嫩却写满决绝的脸。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沉默。屋子里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老埃德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许久。 老埃德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担忧、恐惧、无奈……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信任。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涩的字:“……小心火……看着铁色……黄了……夹出来……” 西尔维娅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一下。她拿起铁料和工具,转身走向铺子。她的背影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异常坚定。 炉火,在沉寂了三天后,再次被点燃。 西尔维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杂念。 她拉动风箱,炉膛里的炭火渐渐由暗红转为亮黄,最后化作炽热的橘白。 热浪扑面而来,汗水瞬间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 她将铁料夹稳,小心翼翼地送入炉膛深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铁料颜色的变化。暗红……亮红……橘红……黄! “爸!黄了!”她猛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兴奋。 “夹……夹出来……轻点……放砧上……”老埃德嘶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西尔维娅迅速而稳当地将通体透黄、散发着惊人热量的铁料夹出,放在沉重的铁砧上。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了自己的小铁锤。 “呼——!”锤子带着风声落下! “当——!”一声清脆却不够沉实的撞击声响起,铁料上溅起几点火星。 力道太小!落点也不够准! “用力……腰……带胳膊……看准了……落点……”老埃德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痛苦和急切的指导。 西尔维娅咬紧牙关,回忆着父亲平时那沉稳有力的节奏。 她调整呼吸,沉腰坐马,再次抡起锤子! 这一次,她调动了全身的力量,从腰腿发力,传导到手臂,灌注到锤头! “当——!!”声音明显沉厚了许多!铁料在重击下微微变形,火星四溅! “好……好点……再来……趁热……快……” “当!当!当!……” 一下,两下,三下……西尔维娅仿佛不知疲倦,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头、脖颈、后背流淌下来,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勾勒出少女正在发育却充满力量感的身体轮廓。 通红的铁料在她的小锤下不断延伸、变形。高温炙烤着她的皮肤,但她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块在锤打下不断改变形状的金属。 铁料冷却变暗。 “回火……”老埃德提醒。 再次加热,再次锻打。 反复数次。 西尔维娅的手臂开始酸痛,虎口被震得发麻,但她眼神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每一次锤击,都像是在锻打她自己那颗饱受屈辱却愈发坚韧的心! 雏形初现——那是一把镰刀的刀身。 “打……打弯……弧度……”老埃德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但依旧清晰。 西尔维娅用火钳夹住刀身前端,放在砧子边缘,用小锤小心地敲打弯曲的部分。这是一个精细活,需要耐心和巧劲。 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汗水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 弧度渐渐成型。 “刃口……薄……小心……”老埃德喘息着。 最关键的步骤来了。西尔维娅将镰刀刃口朝上,用小锤和錾子小心翼翼地敲打延展,让刃口变得轻薄锋利。 每一次敲击都必须精准无比,力量稍大可能打薄打裂,力量不足则达不到效果。 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和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精神高度集中,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锤子和那块需要征服的金属。 终于,刃口被打磨出锋利的线条。 “淬火……水……快……” 西尔维娅夹起依旧暗红、但热度稍减的镰刀,快步走到水槽边。她看着那翻滚着细小气泡的清水,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父亲的动作和教导。 火候是关键!太热淬火会裂,太凉则硬度不够! 就是现在! 她手腕一沉,将镰刀的刃口部分猛地浸入水中! “嗤——!!!” 剧烈的白汽伴随着刺耳的声响冲天而起! 滚烫的金属与冷水激烈交锋! 西尔维娅的手稳稳地夹着火钳,控制着淬入的角度和深度,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几秒后,她迅速提起镰刀。 通红的刃口部分已经变成了冰冷的青黑色,散发着丝丝寒气。 刀身主体则还带着暗红。 整个镰刀因为淬火产生的应力而微微变形弯曲。 “回火……慢火……烤刀背……”老埃德的声音已经细若游丝。 西尔维娅将镰刀刀背靠近炉火的余温,慢慢烘烤,消除内部的应力,恢复韧性。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距离和时间,直到整个刀身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暗蓝色。 最后,是打磨开刃。 她坐在小板凳上,拿起磨刀石,沾上水,开始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打磨着镰刀的刃口。 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铺子里回响。 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磨石上,混着石粉和水,变成浑浊的泥浆。她的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虎口磨破了皮,渗出血丝,但她浑然不觉。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当最后一道磨痕消失,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寒光时,西尔维娅停下了动作。 她拿起这把还带着余温、略显粗糙、甚至弧度都并非完美的镰刀。刀身厚薄并不完全均匀,刃口也有些地方磨得不够精细。 这绝不是一件完美的作品,甚至比老埃德平时打的任何一把都要粗糙。 但,它是她亲手完成的! 从烧红、锻打、塑形、淬火、回火到打磨,每一个步骤,都浸透了她的汗水、力量、专注,还有那份在屈辱和守护中淬炼出的、绝不低头的意志! 她捧着这柄沉甸甸的镰刀,如同捧着自己刚刚诞生的孩子,一步步走回里屋。 老埃德挣扎着想坐起来。西尔维娅连忙上前扶住他,将镰刀递到他面前。 昏暗的油灯下,老埃德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抚过镰刀粗糙却坚实的刀身,抚过那泛着冷光的刃口。 他的手指在刀柄上那稚嫩却充满力量的敲打痕迹上停留了许久。 最后,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女儿。 西尔维娅的脸上还带着汗水和烟灰混合的污迹,嘴角的伤痕依旧清晰,但那双纯黑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力量被证明的光芒,是尊严被找回的光芒,是雏鹰第一次真正振翅的光芒! 老埃德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女儿,看着那柄粗糙的镰刀,然后,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滴在冰冷的镰刀刃口上,瞬间消失不见。 炉火的余烬在铺子里闪烁着微弱却温暖的红光,映照着这对沉默的父女,和他们之间,那柄象征着新生与力量的、并不完美却无比坚实的镰刀。 外面的世界依旧冰冷,诺琳村的偏见并未消失,但在这小小的铁匠铺里,一个新的纪元,伴随着汗水和铁屑,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