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自与里昂相遇已过百日,米丽安静静凝视镜中的自己。 曾经尖叫着抗拒的礼服如今松松垮垮地挂着,总是沉重如铅的手臂与双腿现在轻若羽毛。低头看去,一直被凸出小腹遮挡的足尖终于映入眼帘。 “啊啊…!” 意识到自己变化的瞬间,泪水涌上米丽安的眼角。 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崩坏的身体与心灵,最厌恶这副丑陋模样的,正是米丽安自己。 『若不是里昂大人…』 娜塔莉娅封闭心扉后,唯有里昂向米丽安伸出了手。 称赞她鼓起勇气的是他,给予改变信心的是他,促使改变发生的也是他。 所以米丽安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娜塔莉娅。 那位最早对她伸出援手的剑之公主。 以及,那个终究没能伸出手的笼中金丝雀。 *** “您一个人来的?” 这句遥远的问候,是娜塔莉娅对米丽安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的米丽安照例独自蜷缩在角落,虽然身为贵族立刻认出了对方,却只能慌乱低头行礼: “欢、欢迎您,克、克劳塞维茨夫人。我是米、米丽安。” “很高兴见到您,米丽安夫人。看来…您也不太适应这种场合呢。” “这…这个…” “其实我也是。这里没人认识真正的我。” “咦…?您可是下任骑士团长夫人…” “…那不是我。” 米丽安虽然朴素怯懦,却并非迟钝之人。 她立刻察觉到娜塔莉娅美丽容颜下笼罩的阴影——光芒越强,影子便越深的真理。 只是无法知晓阴影的源头,唯有报以无言的共鸣。 “初次见面就说这些真是失礼,让您困扰了。” “请、请不要道歉!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无论是说我理解,或是鼓励您…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这样啊。如果方便的话,要聊聊天吗?” “我、我这样的身份…” “孤独者就该和孤独者作伴,您觉得呢?” 米丽安半推半就地握住了那只手。 她们迅速亲近起来。 虽有不情愿的婚姻、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等共同点,但最重要的是性格的契合。 怯懦得不符贵族身份的米丽安,与懂得主动伸手的娜塔莉娅,正因为都不像贵族才能彼此靠近。 “其实我有位亲如胞妹的姑娘,名叫海莲娜。那孩子从小就像尾巴似的跟着我,整天嚷着『下任剑圣一定是姐姐』。” “哎呀,原来如此。她也跟随您习剑吗?” “呵呵,不止练剑。 山林、原野、河川、海洋…我们形影不离。 海莲娜像依赖亲姐姐般追随我,而我为配得上这份憧憬终日挥剑。 那时候…我真的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自己能成为剑圣。能得到认可。即便得不到剑圣之名,也能坚持自己选择的人生。” 米丽安当然知晓:娜塔莉娅的克劳塞维茨之名,婚前被称为剑姬的天才剑士身份,以及…她被迫与同姓者结合的事实。 为了保留才能不惜近亲通婚的克劳塞维茨家族,这本是所有贵族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谁都不敢说破,米丽安只是以沉默轻握对方的手。 “…谢谢您。” “我…只能做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明明您拯救了我…” “呵呵,拯救?能拯救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 “真像您会说的严厉话语呢。对了,您提到的海莲娜小姐…现在没有联络吗?” “…其实收到过信。『姐姐过得好吗』『我要去康斯坦茨家族了』『想见您』…我也试图回信,可是…实在太羞愧…太痛苦…” “虽然不敢说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但海莲娜小姐一定也在等待回音。” 米丽安几乎要说出“若我是海莲娜绝不会觉得您可耻”,娜塔莉娅却只是回以静默的微笑。随着时间流逝,她脸上的阴霾越来越浓。 “听说令郎五岁了,恭喜您,米丽安夫人。” “谢谢您,娜塔莉娅大人。我听说…您也有个儿子…” 无意间提起孩子话题的瞬间,看见娜塔莉娅陡然阴沉的表情时,米丽安恨不得掐死愚蠢的自己。 那个被迫与同姓男子生下的孩子。 笼罩在娜塔莉娅身上的阴影,似乎连米丽安的呼吸都要扼断。 “对、对不起,娜塔莉娅大人。是我不知分寸竟敢…” “…别这样。没关系的。虽然是不情愿的婚姻,不想要的孩子…但为人母总有割舍不下的感情。只是…有点累了。” “娜塔莉娅大人…” “丈夫总是这么说。 不光是丈夫,所有人都这么说。 说这孩子,说阿尔敏没有才能。 在我看来确实如此。 可是…毕竟是亲骨肉啊。 怎么能用那种眼神看待自己的儿子…” 大概就是这个时期吧。 米丽安如此断定。 多年来苦苦支撑的娜塔莉娅内心开始渐渐崩塌的节点。 “娜塔莉娅大人…” “水井,水井…啊?” “那个…可能有些唐突,您最近胃口还不错吗…?” “啊…啊啊,这个…明明想克制的,回过神来却总在往嘴里塞东西。大概是年轻时养成的坏习惯吧。” “年轻时的习惯?” “嗯。执剑那会儿食量很大。虽然早就放下剑了,看来饮食习惯还是改不掉呢。” 娜塔莉娅露出寂寥又苦涩的微笑。 面对这个笑容,米丽安竭尽所能地回应: “如果您不介意,我能陪您共进晚餐吗?” “哎呀,那真是太感谢了。毕竟总独自用餐实在引人侧目…” “诶?您平时都独自用餐吗?罗恩格拉姆阁下和阿尔敏君他们…?” “这个嘛…已经很久没和丈夫同桌吃饭了,和儿子倒是偶尔…” 就这样交谈着,米丽安与娜塔莉娅共进了晚餐。 她坚信这是唯一能回报这位向自己伸出手的女性的方式。 同时痛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娜塔莉娅大人…?” “啊…哈哈,抱歉。吃相有点难看吧…?” “…不,没有的事。您和初见时一样美丽。” “呵呵,是吗?米丽安大人也丝毫未变呢。那明天也愿意陪我吃饭吗?” “乐意之至。” 当时应该拒绝的。 应该坦白告诉她"您正在崩溃"。 “我是来见娜塔莉娅大人的…” “非常抱歉,夫人。娜塔莉娅大人说不想见任何人。” “…这样啊。明白了。” 守卫轻蔑的目光,与紧闭心门的娜塔莉娅。 回忆着这些景象,米丽安从镜中幻影挣脱出来。 “…我能做到。不,必须做到。” 穿上从前绝不敢想象的华美礼服,米丽安对镜中的自己宣誓。 手中不知何时紧攥着里昂的名片。 *** “诶,姐姐她…崩溃了…?少爷,这是真的吗…?” “…是的,老师。本打算立即告知您的…不知该如何开口,竟拖了三个月。对不起。” 话音未落,海莲娜便瘫软在地。 无需读取思想也能明白。 她有多么敬爱娜塔莉娅。 “呜…呜呜…” “老师…” “今天也是…今天我也给姐姐写信了。告诉她我回到贝鲁利纳了,说想见她…明知不会有回音,还是坚持每天寄信…” 海莲娜在我怀中啜泣许久。 泪水浸透我整片前襟才终于止住。 “…平静些了吗?” “呜…对不起,少爷…” “有什么好道歉的。” 今天我对贵族社会的憎恶又深了一层。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像某个游戏里的恐怖分子兼摇滚男孩似的,往剑圣府邸塞核弹了。 高喊着"我们永不消亡!"那种。 当然这不是我的作风,更何况暴力改变不了任何事。 能改变世界的不是愤怒而是权力啊。 “不过…我也没想改变世界就是了。” 讽刺的是,正因这样的世界才让我活得自在。 太平盛世荣光背后的阴影,可是比西斯提利的魅惑或暗示更具魔力呢。 “…难怪您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少爷。” “哈哈,有吗?那您应该猜到我在想什么了吧。” “嗯…毕竟我和少爷已经是心意相通的关系了。” 所幸海莲娜情绪稳定了些。 虽然不确定她是否读取了我的念头… “…真的必须是米丽安夫人吗?我去见姐姐就不行?” “不能说绝对不行,但娜塔莉娅大人恐怕绝不会见您。” “为什么这么认为…?” “哪怕只有一丝那样的念头,过去十五年里寄出的信总该收到一封回信吧。” “…您说得对。” “我理解您想见娜塔莉娅小姐的心情,但请您耐心等待。如果强行求见,到时候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明白了…” “我一定会让老师和娜塔莉娅小姐见面的。” 海莲娜和米丽安都是深爱着娜塔莉娅的人,但她们有所不同。 用棋局来比喻的话,海莲娜是骑士或是主教。 米丽安则是兵卒。 当然,兵卒也可能走出颠覆整个局势的一步,但米丽安终究是只能往前移动一格的兵卒。 她也不会奢求更多。 只要好好完成交代的事情就够了。若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些许机智,就更无可挑剔了。 “说到底,棋局中真正的花朵难道不是主教吗?” “…少爷,把人当作棋子可不是什么好的思考方式。” “只是个比喻罢了。像老师这样美丽可爱的人,怎么能当成棋盘上的棋子呢?” 虽然我说这些话也并非真心实意,但人总有能做的事与不能做的事。 说得更冷峻些,像父亲常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时代车轮下的祭品。 所以…我也打算为海莲娜准备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 不是被时代车轮碾碎的牺牲品,而是以堂堂剑之公主身份重新归来的姐姐。 『当然在那之后…哈哈哈。』 唔…真令人期待啊。 娜塔莉娅与海莲娜一同投入我怀抱的那天。 那时娜塔莉娅流下的泪水该有多么甜美… 『总之现在只能静候米丽安前进一步了。』 下一手棋要等到娜塔莉娅出现在我面前时再落子。 折断的剑熔掉重铸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