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区楼下那盏坏掉的路灯一闪一灭,像垂死萤火。 玉梨坐在路沿石上,卫衣兜帽耷拉在脑后,头发乱得像一团被雨淋湿的鸦羽。 路灯灭的那几秒,她的脸陷在彻底的黑暗里,只剩眼底两点药效烧出来的磷火;灯一亮,又照出她惨白的皮肤下青紫交错的血管,像一张被反复揉皱的宣纸。 她把膝盖抱在胸前,下巴搁在膝盖上,身体前后轻轻摇晃,那是MDMA残留的节拍,像有人在脊椎里放了一首永远停不下来的迪斯科。 脑子里三个声音在撕扯。 第一个声音软软的,带着成心当年哄她时的语调: “玉梨,去敲门啊。就说你路过,就说你想他了。他那么温柔,怎么会不给你一个拥抱?去争取呀,你曾经是他最骄傲的小天鹅……” 第二个声音尖利,像一把钝刀在玻璃上刮,带着她自己的哭腔: “拿什么争取?拿昨晚跪在地毯上舔的那张嘴?拿被熊爷掐得全是指痕的脖子?拿下面还在渗血的烂肉?成心会恶心到吐的……你配吗?你配吗?你配吗?” 第三个声音忽然炸响,粗哑、烟嗓、带着熊爷独有的不耐烦与嘲弄,像一巴掌扇在她后脑勺: “操你妈的想那么多?老子给你钱给你雪,就是让你吃香喝辣玩爽的,不是让你在这儿演苦情戏。想他?想他就去操别人,操到脑子空掉。饿不饿?去吃顿火锅,辣到哭出来就当给他哭灵了。少他妈矫情!” 三个声音重叠、撕咬、交织,把她的颅骨当战场。 玉梨猛地抱住头,指甲抠进头皮,疼得嘶了一声。 路灯又灭了,她在黑暗里喘得像条缺氧的鱼,嘴角却慢慢翘起一个扭曲的笑。 “……我是不是疯了?” 她轻声问自己,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锈。 然后自己回答自己。 “对啊,疯了。” “早就疯了。” “疯了才好玩。” 她从兜里掏出那张撕下来的扉页,借着手机屏幕的冷光,一遍遍描那行字: “给最努力的柠枝宝贝……” 描到“宝贝”两个字时,她忽然把纸页贴在唇上,牙齿狠狠咬下去,咬出一排清晰的牙印,血丝渗出来,把墨水晕成一小片猩红。 然后她把纸塞回胸口,贴着心跳的位置。 她站起来,腿软得差点跪回去,却硬生生撑住。 卫衣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侧昨晚新添的齿痕,像一串被烙上去的黑色玫瑰。 她低头看了眼,伸出舌尖舔了舔那排牙印,尝到铁锈味,笑了。 “熊爷说得对。” 她对着夜风说,声音轻得像在哄一个孩子。 “该吃吃,该玩玩。” “纠结有什么用呢?反正我早就不配被爱了。” 她把兜帽重新扣好,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往校门外走。 经过24小时便利店时,她停下来,隔着玻璃看了一眼自己。 镜面里的人带着一种燃尽自己疯狂的美,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瞳孔却亮得吓人,像两颗烧到尽头的炭。 她有点认不出镜中的自己,于是冲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做了个飞吻。 “吃药吗?吃。” 她自言自语,声音甜得发腻。 “不过不是治精神病的药。” “是让精神病更疯一点的药。” 她推门进去,买了一瓶冰可乐、一包薄荷爆珠烟,还有一小瓶伏特加。 结账时,收银小哥多看了她两眼,大概是被她那张惨白却诡异明艳的脸惊到。 玉梨冲他甜甜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哥哥,帮我把可乐摇一摇,好吗?” 小哥愣愣地照做。 她接过来,拧开瓶盖,“噗”地一声白沫喷出来,她仰头全倒进喉咙,冰得直打哆嗦,却笑得像个刚偷到糖的小孩。 出了店,她把那包雪最后一点倒在烟盒盖上,用百元大钞卷成细管,狠狠吸了一口。 药效叠加酒精,像一记重锤砸在后脑。 世界瞬间变得柔软又锋利,颜色过曝,声音失真。 她靠在电线杆上,点烟,手抖得厉害,火机“咔哒咔哒”打了好几次才着。 薄荷爆珠在肺里炸开,冷得刺骨。 她吐出一口白雾,眯起眼,笑得肩膀发抖。 “成心……” 她轻声喊他的名字,声音黏腻得像化开的糖浆。 “你好好爱你的柠枝宝贝。” “我……我也去找我的宝贝去。” 她把烟掐灭在手背上,烫出一个圆圆的红点,疼得眼泪飙出来,却笑得更大声。 然后转身,踉跄着往自己的出租房走去。 她带着酒精和香烟推开那扇门时,绿色的应急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只终于彻底中毒的天鹅。 扑棱着断翅,一头扎进更深的泥潭。 因为她终于想通了,如果天堂不让她进,那就让地狱把她操成最闪亮的那朵烟花。 炸得再烂,也好过一个人在夜里,听三个声音把自己撕成四块。 她回头看了最后一眼S大的方向,冲夜色竖了竖中指。 然后门关上,打开音乐。 黑天鹅彻底沉没。 这一次,连一根羽毛都没留下。 十二月中旬,S大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 银杏叶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像一把把插进天空的剑。 玉梨却觉得冷得刚刚好,冷能让她保持清醒。 她剪了新发型,齐肩的内扣,乌黑发亮,发尾扫过锁骨时会轻轻痒。 戴一副极薄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是以前那种拒人千里的冷,而是蒙了一层柔软的水光,像刚被雨洗过的黑曜石。 练功服换成了浅灰色高领毛衣加米白阔腿裤,腰线收得极细,步子却松弛,帆布鞋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像一首慢节奏的爵士。 艺术理论课在老红楼三层的小教室。 她坐在第三排靠窗,阳光斜斜切进来,把她侧脸镀成暖金色。 教授在上面讲尼金斯基的《午后之神》,玉梨托腮听,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偶尔记笔记,钢笔笔尖在纸上划出轻柔的“沙沙”声,字迹娟秀,尾钩却带着一点凌厉的芭蕾鞭腿味。 下课铃声一响,后排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鼓起勇气走过来,手里捏着手机,指尖发白。 “学姐……能加个微信吗?我想请教一下你上次论文里引的福柯那段。” 玉梨抬头,眼尾弯出极浅的弧度,像湖面被风拂过的涟漪。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先把一缕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掠过耳垂时,露出极小的一颗朱砂痣。 “好啊。” 声音轻,却带着刚睡醒的软的尾音。 她接过手机,自己输号码,输完递回去,指尖碰到对方掌心时,男生像被电了一下,脸“腾”地红到耳根。 玉梨只是笑,虎牙尖尖,眼睛却干净得像刚雪化的水。 午后,她去小操场练基本功。 不再是以前那种近乎自虐的死掐把杆,而是松松地压腿、拉筋、擦地。 把杆的高度调到最舒适的位置,腿抬上去时,毛衣下摆自然滑落,露出一截腰,皮肤白得晃眼,却不再是那种病态的透,而是带着血色的活白。 几个学妹围在旁边看,她也不恼,笑着教她们脚背怎么绷直,手指轻轻按在她们的脚踝上,声音柔得能滴出蜜: “别用力,想象脚背是一片羽毛,要飘起来。” 只有在每周三《黑天鹅》全剧排练前,她才会躲进厕所隔间,掏出一片极薄的安非他命,掰成四分之一,干吞。 药片刮过喉咙时,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镜中人睫毛扑闪,瞳孔却在三十秒后慢慢放大成两汪漆黑的湖。 然后她推门出去,踩着点进排练厅,足尖鞋“嗒”一声点地,32个fouetté一气呵成,干净、锋利、带着风。 谢幕时她微微喘气,胸口起伏,额角碎发被汗黏住,却笑得像刚偷到糖的小孩。 晚上十点,她走在林荫道回宿舍的路上。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只终于把翅膀重新长齐的天鹅。 手机亮起,是那个黑框眼镜男生发来的晚安表情包。 玉梨停下脚步,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里盘旋。 她低头打字,手指在屏幕上跳跃,嘴角不自觉上扬: 【晚安呀,也早点睡。】 末尾加了一个小小的转圈芭蕾女孩emoji。 发完,她把手机塞回口袋,双手插进毛衣袖笼,抱住自己。 抬头看天,月亮很圆,像一枚被咬缺一口的银币。 风掠过耳畔,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在夜里散开,像一片雪花落进温水,悄无声息地化了。 她知道,成心还住在302。 她也知道张柠枝最近在准备生理期末,熬夜画重点,成心会给她煮红糖水。 她甚至知道他们上周日去了学校后山拍银杏照,张柠枝把最黄的那片叶子别在成心大衣扣眼里。 她都知道。 但那些画面现在只会让她胸口微微发闷,不再是撕裂般的疼。 像旧伤口结了痂,偶尔痒,却不再流血。 她刷开小区门禁,保安大叔冲她笑:“小周今天又这么晚?” 玉梨声音软软的,却带着真正的松弛: “嗯,练得太开心,忘了时间。” 上楼时,她经过镜子,停下来看了一眼。 镜子里的人眼尾飞扬,唇色粉润,颈侧那串曾经乌紫的指痕已经褪成极浅的黄。 她伸手碰了碰镜子里的自己,指尖贴上冰凉的玻璃,轻轻说: “周玉梨,你今天也好看。” “也好好好活着。” 然后转身,脚步轻得像踩在云上。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另一个男生发来的约饭邀请。 她笑着回了好的,约了今天共进晚餐。 安非他命还在包里,偶尔才吃一片。 熊爷还没联系她,她也不急。 成心和张柠枝的幸福,她远远看着就够了。 她现在只想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像普通二十岁的女孩那样,上课,练功,加微信,被人喜欢,也喜欢别人。 把那些黑色的、烂肉一刀刀割掉,让新的皮肤长出来,粉嫩、温暖、会疼会痒会脸红。 她推开宿舍门,笑着把包扔到床上,毛衣一脱,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吊带。 然后盘腿坐下,打开电脑写论文,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窗外又开始飘雪,小小的雪粒落在窗台,积了薄薄一层。 玉梨抬头看了一眼,忽然伸手接住一片。 雪在掌心化得极快,凉,却不刺骨。 她低头吹了口气,雪化成水珠,滚进掌纹里,像一颗极小的泪。 这一次,不是假的成心抱她。 是她自己抱着自己。 也终于,第一次,抱得有点温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