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还有一个月就入冬了。 按理来说应该是寒风萧瑟叶纷飞的天气,大中午却照旧一派艳阳高照,把路上的行人晒成尘封多年的旧布料。 脸上一抹,汗水哗啦啦地把布料一泡,瞬间染现出一片秾丽霞艳。 衣衫因着陈旧的关系,全身上下又泛着一股闷臭鸡蛋的腥躁子味。 一见到茶摊,饱喝一顿,又开始清透洁亮起来。 这些人却不肯再踏出一步,拿着手巾边擦汗边昏昏欲睡,寻摸着等天黑了再赶路。 遇不到茶摊的人,只好贴着树荫底下墙根边上走,虽然隔着鞋靴,脚底也免不了烫几个大泡。 东街商户门口迎客的伙计,都躲在里面靠着门框,蔫蔫低着头打瞌睡。 这种天气,苍蝇振一振翅膀,都能被晒化了。 谁出门谁脑壳有病。 可偏偏这两日,每到申时一过,铺子里的伙计们便齐刷刷往门口挤去。 新来的小伙计被挤到最后头,只能踮着脚,两手撑在人背上,仰着头望向街上那抹缓缓走来的红影,忍不住嘟囔: “那人怕不是疯了?这么热的天不在家躲着,跑西街做什么?那边全是权贵住的地方。” 有人立刻接话,语气颇为不屑:“她可是东街有名的樊漪娘子,你连她都不认识?土包子一个。” 新伙计顿时不服:“仙君大人这一年来清剿蛊祸,还顺手把青楼都取缔了。我到云城时,这地方哪还有青楼?你让我到哪儿去见这些有名的人?” 话音未落,就被一群人齐齐啐了。 “呸!” “谁说樊大娘子是青楼女子!” “那她怎么个有名法?”新伙计委屈地反问。 “前街王记糕点铺的王掌柜,听过吧?” “不知道。” “那你就多听少说话。” 说话的人一抬下巴,声音压低却带着骄傲: “四年前,王掌柜得了重病,眼看就要死了。家里人请樊大娘子冲喜,结果樊大娘子刚过门半个月,王掌柜的身子骨硬朗得比练武十几年的还结实。” “这么神?”新伙计眼睛都直了。 “这算啥?”另一人接上,“樊大娘子接手了倒闭的糕点铺,凭着做糕点的好手艺,不光把王掌柜赌输的祖宅赎了回来,还开了云城最大的酒楼。” “那家连仙门伏亚都忍不住破戒、断了辟谷期的酒楼,是她开的?”新伙计惊叹,“乡下说酒楼老板如何如何,我还真没想到老板能是女的。” “迂腐吧你。” “樊……樊大娘子听起来确实厉害,”新伙计嘀咕,“可大中午的往外跑,不还是有病?” “你懂个屁!”有人翻白眼,“那叫夫妻情深!” “这和夫妻情深有什么关系?”新伙计满脸困惑。 “前几天的晌午,仙君府伏亚搜城,抓了一批蛊人,王掌柜就在其中。” 伏亚,俗人口中“弟子”的意思。 伙计们齐齐“哎哟”一声。 “樊大娘子为了救他,这两天一直往仙君府送东西打点,可听说连门槛都踏不进去。” “真是情深义重的妇人……” 忽地,有人疑惑道: “仙君大人不是把海上飘来的蛊气挡在结界外了吗?没有蛊气,城里的虫子变不了蛊虫,就算咬人,人也变不了蛊人。这些蛊人哪里来的?” “可能是一年前,为了活命被家里人藏了起来。”有人压低声音,“别忘了,仙君大人抓到的那些蛊人,可都是活生生烧了祭天。” 店内瞬时死寂。 谁都不敢接这话。 半晌,还是账房胆子大,一拍折扇,语气稳得很: “怕什么?仙君大人对蛊人越狠,我们这些正常人越安全。” 可众人心里都明白——谁又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变成蛊人? 没人敢再说。 只能顺着账房的话接下去,把话题重新推回樊漪身上。 “王掌柜要真成了蛊人……就算不被仙君府的伏亚抓走,他无论分化成天干、地坤还是中庸,都活不过一年。” “身子好点半年,差的,几个月就没了……那王家,可就是绝后了。” “哎,两口子感情倒是好得很,天天形影不离,可成亲四年没孩子。” 众人唏嘘声中,新伙计突然又冒出一句: “那她今日又往西街干嘛去?” 这一声,把一群正在吃瓜的伙计炸得“哎——”声此起彼伏。 西街直道尽头,耸立着一座宏伟肃穆的仙君府。 此地原是上任城令为迎接皇帝临驾而修建的行宫,红墙黄瓦,一水奢华。 殿宇飞檐高悬,连朱红大门上都钉着八十一颗纯金钉子,耀得云城百姓抬头都不敢抬太久。 一年前,蛊祸肆虐云州九城。 云城作为省会,又东临大海,蛊气自东南扑面而来,毒势直灌入城。 短短半月蛊虫遍地。 被咬者,变为蛊人,后——云城内外尸横遍野。 皇帝请修真界的仙人下山清剿蛊人,哪知仙人一到云城,看中了这座行宫,挥袖将御笔亲题的匾额改成了“仙君府”。 朱漆金光,从此换了主人。 樊漪撑伞立在府门前。 她的夫君被抓走已有多日,生死不知。 今日,她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那位仙君,问清缘由:为何无故抓人? 然而,偌大府门前空无一人。 看门的伏亚全躲进耳房纳凉去了,连个替她通传的下人也没有。 金光炫目,暑气翻滚。 樊漪盯着匾额,只觉眼前一阵恍惚。 整座仙君府缩进了她的瞳孔。 她眨了眨眼。 府邸又陡然拔高,像擎天一柱,她自己却小得像只蝼蚁。 这时—— 府门忽地开了。 两个束发,着白青色袍服的年轻伏亚一左一右出来,恭敬却不容拒绝地架起她的胳膊,送入府内。 入了门房,两人将她安置在冰鉴前的藤椅上。 一人绕至冰鉴后,轻轻摇着芭蕉扇,将冷气往她身上引。 另一人端来一碗汁液呈绿色的汤,一勺一勺喂入她唇间。 见她脸上的潮红渐渐退为浅粉,两人才松了口气。 喂汤的伏亚抱怨道:“你去看看冰鉴里的冰化没化?我站在樊大娘子旁边,跟贴着个蒸笼似的,一点凉气都沾不着。” 另一人乖乖掀盖看了眼,又盖上,回道:“冰是刚从地窖抬上来的,哪里化这么快?你别想拿我当笑话逗。” 喂汤伏亚笑得意味深长:“宗主早料到樊大娘子会不惧酷暑来府门前求见她,因此特地吩咐我们,一见到人就立刻请进来,用冰鉴、绿豆汤给她降暑。” 末了,又添了句:“啧,这般体贴,叫人好生羡慕。” 扇风的伏亚脑子直,不懂弯弯绕绕,认真答道:“那这样好了,盛姐姐,你也出去晒半个时辰,宗主自然也会对你体贴。” 盛夏差点被她气笑,脚一跺,转身要去宣云殿回禀仙君大人。 临走时,她特意隔空用手指戳了一下那名伏亚的额头:“你,可给我安分点。” 她点点头,扇子挥得更勤了。 宣云殿内,荀演正伏案批阅太一宗驻守云州其余八城的伏亚书信,皆是求她定夺有关蛊族的要事。 殿中静若寒潭,唯有她翻阅纸页时细微的“沙沙”声沿着空旷殿宇回荡。 盛夏掀帘进来。 行礼。 “宗主,樊大娘子已喝了补气去暑的地灵汤,再有一会儿便会醒。伏亚想问,是送她回去,还是……” 荀演指尖在奏折上顿了一瞬,眸光移向殿门外刺目的日光。 “秋老虎杀气太重,对百姓不利,需得设坛祈雨才行。” 盛夏点头,心中刚想挑黄道吉日,就见荀演抬手。 下一息—— 黑云翻卷压境,狂风拔地而起。 烈日像被人捏住后颈,硬生生拖进乌云深处。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边。 盛夏被这猝然而至的暴雨,吓得脑子都清醒了几分。 ……不是要“设坛祈雨”吗? 哦! 她懂了。 这借口说给外人听,是仙君体恤云城百姓。 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因为酷热中暑昏迷的樊漪身上。 又来了。 盛夏自从随荀演从修真界到云城,她对荀演明里暗里维护樊漪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 很多次都怀疑,荀演当初接下蛊祸肆虐的云州九城这个烫手山芋,也许不完全是心系天下苍生。 而是——为了樊漪。 荒谬至极。 人家可是有夫之妇! 盛夏想着,脑海里浮现樊漪的模样。 巴掌大的小脸。 五官精致,肤如脂玉。 与人说话时轻咬贝齿,声音软得仿佛稍大点声就会吓散骨架似的。 一副柔懦软顺的样子,让不少人背地里咒骂她夫君早亡、最好不能人道。 盛夏初听时嗤之以鼻——觊觎人妇? 一群寡廉鲜耻的东西。 可后来她慢慢发现,那些“无耻之徒”里……似乎隐约也包括荀演。 她们宗主,太一宗之主,修真界四宗之首。 十五岁能按着整个修真界打三遍,如今十九岁,打四遍不过抬抬手。 多少家世修为相貌俱佳的修士对荀演暗递秋波,荀演连眼神都懒得给。 樊漪呢——除了长得好看,真是一无是处。 盛夏至今想不通,宗主到底图什么。 难道图樊漪会做糕点? 厨艺甚佳? 她打死都不信。 但在她心中,荀演那如白月光般高岭之花的形象,已塌成觊觎人妻的衣冠禽兽。 荀演将批好的信笺收进玉简,余光瞥见盛夏还站定未走,正要开口询问,却突然想起一事。 她道:“盛夏,樊大娘子若醒了,你告诉她:若再拿金银来贿赂我放她夫君,我便让城令依法将她抓进大牢,再流放至梅林。” 说完,她继续低头翻阅奏折,全然不知在别人眼里已稳坐“禽兽”榜首之位。 盛夏:“……遵命。” 她转身出殿,走在廊道上,冷风一吹直打寒颤。 雨点砸在脸上。 她抬眼看向越下越大的雨,忍不住腹诽: 古有“一怒为红颜”的壮士,今有“万事为樊漪”的荀演。 樊漪是真好命。 她又想起,荀演方才那一句——“再用金银贿赂我”。 在心里默默反驳: 樊大娘子本就商户,不拿金银,拿什么贿赂……总不能是人吧? 不过,或许正因宗主对樊大娘子一会儿关心则乱,一会儿泰然自若。 一会儿冷血。 一会儿又谨慎得不像话…… 在这十万八千里的态度中反复横跳,才没人察觉—— 所谓光风霁月的仙君,实则是个觊觎人妻的禽兽。 盛夏回到门房,一掀门帘—— 藤椅上躺着睡得迷糊的雪宁,樊漪却不见踪影。 她一巴掌拍在雪宁肩上:“樊大娘子呢?” 雪宁揉着眼睛,老实道:“回家了呀。” “回家?”盛夏差点气厥过去,“府门被宗主下了法咒,重逾千斤!樊大娘子手无缚鸡之力,她怎么开的门?飞回家的?” 雪宁愣住,随后“嗖”地立起: “哇!对哦!她开不了门,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那她一定还在府里!我们去找就好了!” 盛夏捂额:“这里以前可是皇帝行宫,纵横千百间房,你当蚁窝?一钻就能找到人?” 雪宁认真点头:“那……告诉宗主?” 盛夏立刻阻止:“停!换别人丢了还能解释,是樊大娘子——我们俩死定了。” 雪宁:“那怎么办?” 盛夏深吸一口气:“都怪你!现在只能我们俩偷偷把樊大娘子找回来,将功补过!希望樊大娘子洪福齐天,千万别出事。” 樊漪是被一声炸雷惊醒的。 迷糊之间只觉凉意缭绕,睁眼一看,自己竟躺在仙君府的耳房里。 雪宁坐在旁边,正晃着芭蕉扇,扇着扇着便打起了瞌睡。 樊漪心头一动: 天赐良机。 她要去找关押夫君的地方,把夫君救出来,再收拾细软,一起逃到仙君找不到的地方。 她悄悄起身,将藤椅轻轻推到雪宁身后,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自己便撑起伞,蹑手蹑脚离开耳房。 雨势正急,雷声滚滚,却也遮住她轻微的脚步声。 她沿着连心湖边的长廊七转八绕,终于来到一座叠石假山前。 假山背后有处凹进去的山洞——恰好能容下她整个身子。 她缩进去,屏住呼吸。 假山中裹着从后山引来的冷泉,泉水汩汩淌过石缝。 雨淋在假山外,叮叮作响。 两种声音相互交织,把她孤零零困在一方狭窄天地里。 她望着外头黑沉沉的天,心中涌起深深的惘然。 ——若夫君真是蛊人,寿命只剩不到一年,她往后该如何活? 子嗣的事,又该怎么和族中长辈交代? 正想着,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喊声。 “樊大娘子——!” “樊大娘子你在哪儿——?” 是盛夏与雪宁。 樊漪屏息不动,直到她们的脚步声远去才从假山后窜出来,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冲上附近的拱桥。她沿着桥埂奔到对面院子,收伞藏身于廊下。 雨幕后,一座未题匾额的殿宇静静伫立。 殿内有烛火。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有人吗?” 殿中随即传来一道冷冽至极的声音—— “进。” 樊漪指尖一颤,推门而入。 殿内的景象,与外头的金碧辉煌截然不同。 原先皇家的奢靡陈设已被尽数撤去,取而代之的是清简素淡的格局。 一列八面竹屏风将大殿分成前后两室。 屏风前,只摆着一张檀木矮几,两侧是软垫,不设半张椅凳。 矮几旁立着四足瑞兽香炉,炉中熏着中山谷的苏合香,香气缭绕,带着沉静的暖意。 竹屏风后似乎摆着一张罗汉床,有个影子正支着下巴看书。 空气静到能听见翻页声。 下一瞬—— 那影子立起身,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她着一袭素衣,举止清逸,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连步伐都像山间雪水淌过玉石般,带着不染尘埃的雅致。 樊漪抬眼,看清了她。 刹那间。 她心像被人狠命掐住,整颗心骤然停住了。 不同于旁人如琉璃和雪般的清冷,眼前人更像是巍峨险峻的山—— 不必言语,就能让人萌生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令人忍不住仰望,甘愿跪伏在山脚。 继而虔诚祈祷: ——愿此山,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