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牡丹宴后,宋楚楚常跟随江若宁于贵女圈出入,已成寻常。 有一日,竟被礼部尚书冯夫人点名邀去同席品茶。 宋楚楚对茶道可是兴趣全无。 可她曾被湘阳王逼着于书房中日日烹煮、奉茶,前后足足半年——即便无兴趣,也略记得皮毛,竟也答得上话,未至失礼。 连江若宁也不禁笑问:“那你平日在府中装傻,一问三不知,是为何?” 宋楚楚眨了眨眼道:“能者多劳呀。我才不想干那么多活呢。” 这日,宋楚楚又随江若宁一同赴国子监祭酒夫人所设的雅集。 江若宁贵为太后儿媳,又是公认才女,甫一入席,便被主位上的李夫人请至内厅,观赏一卷即将献入宫中的仕女图。 画作出自江南名手,设色清雅,意态含蓄。 李夫人苦于不知太后喜好,便请江若宁以女眷之眼细观一二、从旁指点。 宋楚楚却不爱这般正经规矩的话题,见她们谈兴渐浓,便自觉退下,信步走向后园透气。途经一座碧瓦朱栏的小亭,忽听得亭中传来女子细语。 “你说我那表兄,到底喜欢她什么?不过是宋府一个庶女,竟还要将她硬生生扶上位去。” 宋楚楚眉心一跳,当即轻巧闪身,躲在长廊石柱后,悄然偏头望去。 说话的,是户部侍郎的小女儿蒋如莹。其父官位不算高,但其母乃太后胞妹,论起来,她正是湘阳王的表妹。 她身侧坐着的,是薛家嫡女薛怡。她面色一变,忙低声:“小声些,别叫人听见。” 蒋如莹却摇着团扇,毫不在意:“怕什么?就是王妃也不会拿我怎样。” 薛怡轻叹一声:“我看那宋娘子倒也不差。能让王妃带在身侧,总不会太失礼。” 蒋如莹啐了一声,语带讥诮:“你有所不知,我可是亲耳听见王妃说过——”她故意压低声音,却又不避旁人,“说那宋氏腹无点墨、举止粗俗,实叫她厌烦。” “是我那表兄一意孤行,非要她跟着。王妃也只得忍着,无可奈何罢了。” 宋楚楚怔在柱后,顿时心头一阵怒火。 那贱人在撒谎!江姐姐才不会—— “那宋氏在表兄面前装得柔弱,连挑根簪子都让王妃作主,背后却从不向王妃请安,一副得势的模样!” 薛怡悄声道:“你又如何知晓得这般细?” 蒋如莹眉梢轻挑,语气颇带得意:“王妃跟我说的呀。” 宋楚楚的脸颊一阵发烫,心头却一阵发冷,象是羞耻,又似是失血; 胸口像被石头压住,闷得她喘不过气。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般丢人过。 若不是江姐姐自己诉苦,旁人怎会晓得这么清楚? 她只觉有根针,札得她心头生疼,教她眼底也泛起水光。 回到王府后,宋楚楚便将自己关在怡然轩中,一连数日都未出门。 江若宁听闻她情绪低落,特地遣人来问,说南苑芙蓉花正盛,若她愿意,可一同前去赏花。 宋楚楚只是派人回话——身子不适。 翌日,雅竹居的侍女送来梅花糕与最新进的香料,笑说王妃在设计香囊,邀她来试做一个,宋楚楚仍淡淡回道:“近来头疼,做不得这些细巧物。” 接连两日,江若宁又派人传话,要请她一同为湘阳王挑选新制的冬衣,宋楚楚却只是摇头,说什么都不想看。 怡然轩内终日静悄悄的,连鸟雀也识趣般不来枝头吵闹。杏儿劝不动她,只得整日陪着。 宋楚楚便窝在窗边,望着帘影发呆,整张脸象是失了光彩。 她从未有过闺中挚友。 她与那同父异母的妹子宋清芷,自幼便不亲近。 后来,她随永宁侯远赴边关。帐营马场间,与男儿为伍,直来直往。 女子之间的言笑晏晏,竟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虚虚实实。 她以为江若宁是喜欢她的。 难怪人家总说——画虎画皮难画骨。 忽然,闻得外头的侍女低声道:“见过王妃。” 宋楚楚身子一僵,见那素雅的身影已踏入内室,只木然地起身,福身道:“妾见过王妃。” 江若宁神情恬然,清澄的眼眸探究般打量了她数息,才温声道:“免礼。” 宋楚楚心里暗想——那冷静得要命,压迫般观察人的气场,与她夫君没两样。 两个都总那么镇定,那么高高在上。她以为他们都能依靠,他们却都把她当小孩摆布。 哼哼,都不是好人。 “近日总窝在怡然轩,可是身子不适?” 话里透着关切,连那双眼——宋楚楚别过脸去——都显得光明磊落。 “只是略有不适,无大碍。王妃有心了。”她冷淡道。 江若宁秀眉微蹙。 她望着宋楚楚一反常态的冷漠神情,眼眸又扫过案上的三个空盘,那桂花糕的香气仍萦绕不散。 江若宁亲切笑道:“谁惹你不高兴了?都吃三盘桂花糕了,沉大夫可是说过——” “够了!”宋楚楚忍不住道。 她抬眼望江若宁怔怔的脸。这个女人,容貌神态、言行举止,都让人自惭形秽,却也让人想相信她、靠近她。 偏偏都是假的。 宋楚楚蓦地眼圈泛红。 “我向来敬重你,唤你一声江姐姐,你便真以为是我姐姐了?” “管东管西,烦不烦人?” 江若宁微怔。 良久,她才道:“你在说什么?” 宋楚楚定定地看她,一字字道:“我说——王妃高不可攀,如何能与妾以姐妹相称。” 她福了一身,“王妃请回。” 江若宁眼中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震惊,原本恬静交叠的双手不自觉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那张一贯淡然自持的面容,此刻竟泛起一丝青白,神色说不出是错愕还是伤心。 半响,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却比平时更为清冷:“好。” 语毕,她背脊挺得笔直,裙角扫过门槛,无声离去。 湘阳王觉得最近府中的氛围很不对劲。 首先,是那两人——竟少有同处之时。 往常宋楚楚三不五时便往雅竹居去,不是去讨吃,就是去撒娇耍赖,闹着要江若宁帮她挑簪子、绣手帕。 雅竹居素来安静,偏生她闹起来连桂花树都要抖三抖。 可近日,那道身影便像自雅竹居蒸发了一般,再无踪影。问起阿兰,那丫头含糊其词,只说娘子身子不好,懒得走动。 更叫人惊异的,是前些日子,宋楚楚向他提起江若宁时,语气平平地说了一句——“王妃也有心来问妾身子。” “王妃”? 他当时挑眉,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宋楚楚何时改口唤她“王妃”了? 她素来嘴甜,向来“江姐姐”长、“江姐姐”短,当众也不曾避讳,像只没心眼的猫儿,一脸欢喜地往人身上扑。 如今倒乖得很,一口一个“王妃”,忽然收起爪牙,连语气都学会温吞,象是…… 划界。 他当时隐约察觉不对,问道:“怎么不去找你江姐姐闹了?” 她眼神闪了闪,说得极是乖巧:“王妃喜静,妾便少打扰她。” 他当时捏住她下巴回了句:“本王也喜静,怎你还是呱呱吵呢?” 她便撅了撅嘴,不满啧道:“王爷!” 还大胆地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湘阳王也问过江若宁——“怎么最近不见楚楚来雅竹居?” 江若宁只浅笑道:“凡事不能强来。” 他却清晰地看见她眸中转瞬隐去的刺痛。 她似笑非笑地补了句:“王爷以为……人人都似王爷啊。” 他嗤笑一声,将她抓进怀中。 行——还会以打趣他来转移视线了。 过后的五日,雅竹居与怡然轩依然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宋楚楚与江若宁,再无一言来往。 第六日,天色微阴,风带寒意。湘阳王忽然现身怡然轩。 宋楚楚正倚榻翻书,乍见他来,忙要起身行礼,却瞧见他身后两名嬷嬷押着一名女子,一路拖进屋中。 那女子跪倒在地,发髻微乱,衣角也有些皱褶,神色惊惧万分。 竟是——蒋如莹。 宋楚楚怔怔站起,心中一跳,忙行礼:“王爷——” 蒋如莹抬眼,花容失色,结结巴巴:“表兄……你、你怎么……” 湘阳王端坐于罗汉榻,目光如刃,冷声道: “说,将你与本王说过的话,全都一字不漏地说一遍。” 蒋如莹瞟了眼宋楚楚,又转向湘阳王,欲言又止,神色仓皇。 他眸光一凝,声线忽转低沉: “不好好说,本王便在太后跟前,替你美言几句——你那门婚事,就让太后做主罢。” 蒋如莹脸色骤变。 “太后欲笼络的重臣当中,最年轻的也能教你唤声爹。” 他低头把玩身上的墨玉佩,语气慢悠悠,“你是想当填房,还是美妾?……自己选吧。好让本王安排。” 宋楚楚在旁看得心跳微乱。王爷这番话语,明明温声细语,却比廊下风还冷,似要将人整个骨血冻透。 蒋如莹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声音颤颤地开口: “那日……那日我说的话……全是我编的。” 她一抬眼,见宋楚楚满脸错愕,咬了咬牙道: “我、我本就知宋娘子在附近……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宋楚楚怔住。 “你说的那些话……全是假的?” 蒋如莹低下头,声音低不可闻:“是我胡说的……” “那你怎会知道我挑簪子、未请安那些事?” “王府中膳房那个周婆子……她有个妹妹是我家的老嬷嬷。我偶然听她说起……便顺着这些事瞎编了些话……想着……” 她声音更低,脸上红白交错,终于承认:“想着让你与王妃闹起来……我只是看你在贵女中渐出风头,心里……不服气罢了。” 湘阳王指尖抚着墨玉,冷笑道: “倒也算你有胆。拿本王的王妃当刀使——蒋家教的好女儿。” 蒋如莹颤声哭道:“是我一时糊涂……表兄……饶命……” 他未再看她一眼,只淡淡吩咐: “送回蒋府。” 小厮应声领命。 随即,蒋如莹被两个嬷嬷左右拖起,脚步踉跄,泪声渐远。 室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宋楚楚半点声息都不敢发出。先前那股委屈早已烟消云散,唯剩满腔羞愧。 湘阳王转眼望她,声线平静:“几句间话,你便信了?” 她的头垂得更低。 “你跟她说了什么?” 宋楚楚身子一抖,咬了咬唇: “当日江姐姐来找妾,妾说她……不是真的我姐姐……烦人……”她一眼都不敢望他,“便把她赶走了……” 语罢,她已红了眼。 湘阳王沉默半晌,眼神幽深难测。 “你入府以来,她如何待你?” “你性子跳脱,却总懂『良心』二字罢?” 宋楚楚眼泪簌簌而落:“妾错了……” 他不语,胸口一腔闷气。 她走近数步,脸挂着泪,轻拉他衣袖:“王爷……妾怎么办?江姐姐……还会理妾吗?” 湘阳王低声道: “江若宁是不易动怒,却非没有脾气。你若真是让她寒了心,便自己想法子。” 宋楚楚咬紧了唇,心绪乱了起来。 思及那日江若宁受伤的神情,她便觉心里被什么搅了搅似的。 都怪她笨。 有心人要挑拨离间,自然避重就轻,挑她下手。 倘若江若宁真的以后不再理会她,那该如何是好? 第一日,天气微凉,宋楚楚披着一袭浅粉披风,立于雅竹居前。 春华出来行礼,语气恭敬:“娘子恕罪,王妃身子不适,不便待客。若宋娘子有要紧之事,可交由奴婢转告。” 宋楚楚怔住。半晌,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像卡了针,说不出口。最终只挤出一句:“那我改日再来。” 春华一福身,退入门后,门扇无声合上。 翌夜,宋楚楚点了灯,坐在榻前绣香包。 初入府时应湘阳王的要求,选了两样才艺来学,当时她选了作画与女红。 现今终能派上用场,一针一线缝得极细心,只为在香囊中填上那一缕江若宁最爱的兰香。 她轻嗅那香——江若宁身上的,便是这味。 隔日清晨,香囊由侍女送至雅竹居。 春华收了,回了一句:“王妃让奴婢转谢娘子好意。” 可过后的日子,雅竹居的院门依然紧闭。 又过了数日,宋楚楚终于鼓起勇气,让阿兰代为传话——宝玉斋新进了一批流霞红宝石发钗,宋娘子欲邀王妃同去一观。 阿兰回来时,手中捧着一枚沉甸甸的王府令牌,轻声道: “王妃说——不便同行。令牌给娘子,可带上一名暗卫,自行前往,注意安全。” 宋楚楚怔怔望着那令牌,忽然想哭。 她是想与她一同去。 湘阳王来怡然轩时,便望见她失落、难过的样子。 她捧着那块令牌,小声问他:“王爷……真不能为妾说上一两句好话吗?” 他摇头道:“本王说了也无用。” 见她一张小脸快要哭出来,他将人搂进怀里,语声温和:“你这难缠的性子,不会轻易放弃罢?” 宋楚楚窝在他怀里,眨了眨眼。 “缠?” 她最会缠了。 那日午后,雅竹居风声静静。 春华正要合上院门,却听身后一声急促脚步—— “宋娘子,王妃……!” 话未说完,宋楚楚已如一枝粉红箭影般冲入雅竹居,长裙带风,几乎掀起廊下秋叶。 “娘子,您不可擅闯——”春华欲拦,却哪里拦得住?宋楚楚身手灵活,三两步便已跨进内室。 江若宁正在书案前写字,笔锋落于宣纸上。 忽闻急促脚步,她还未转身,便觉眼前一花—— “啪”的一声,毛笔坠落,浓墨溅在刚成的字上,晕出一片深黑墨影。 还来不及发问,宋楚楚已扑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力道竟让她微微踉跄一步。 “江姐姐,别气了,好不好?” 江若宁神情一震,回过神来,立刻挣扎:“你放手。” “不放!”宋楚楚抱得更紧,声音里带着一股鼻音与倔气,“你不原谅我,我就不放!” 宋楚楚力气不小,江若宁被紧紧扣着,还真挣不开。 江若宁当真没遇过如此无赖的女子,声线终于冷了下来: “宋娘子,雅竹居不是你撒泼的地方。放手。” 那语气极冷,竟带出几分压迫,与湘阳王动怒时的语调,隐隐有些相像。 宋楚楚手臂不由自主地松了松,几乎就要听话放开。 但只片刻,她一咬唇,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些。 不能放! 宋楚楚低低道:“我从未有过姐姐,亦从未有过闰中好友。我该珍惜的,是我错了,你别再气,可好?” 江若宁闻言,静了数息,终是再度使力,将她拉离些许,声音平静: “我与你共侍一夫,你对我存疑,我不责你。”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你我身在王府,更无从奢求信任。” “有戒心,不是坏事。回去罢。” 宋楚楚望着她无波无澜的样子,鼻子一酸,语气忽地高了一点: “你就总是这样。” 江若宁微愕:“什么?” “在王爷面前也是这副样子,是不是?冷冰冰、淡漠漠,一副谁都伤不了你的样子!” “难怪王爷都会被你逼得生气!” “你……我……”宋楚楚气得语无伦次,嗓音发颤,眼泪竟啪啪落下。 她紧紧地瞪着江若宁。那张脸愈淡定,她心里就愈难受。 这女人狠心起来便如同一口深井,无论她丢什么东西进去,都得不到回应。 她们甚至有过肌肤之亲。她怎能如此绝情? 宋楚楚哭得更大声了些。 江若宁望着她哭得一塌糊涂,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她明明才是那个该生气的人罢? 结果现在——反倒是这个撒泼胡闹、咬牙骂人的小傻子,哭得跟天塌了一样。 她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半晌,无奈轻叹一声:“至于这么伤心吗?” 终是心头一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动作轻柔地替宋楚楚擦了擦眼泪,低声道: “哪有这样讨人原谅的?” 话音未落,宋楚楚柔软的身子已再次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她。 江若宁身子一僵。 “你放手。” “我不放。” …… 这日后,宋楚楚终于寻到了王府的生存秘诀。 一字记之曰——缠。 王爷如此,江姐姐亦如此。 没有她宋楚楚缠不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