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已死,青铜小镜也恢复了原样。 “走吧。” 影阿姨拿起小镜,递给了我的同时,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了一抹极不自然的红晕。 然后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绣着淡雅兰草的丝帕递给我。 “擦擦吧。” 我接过手帕,触手温润丝滑,一股与她身上如出一辙的清冷幽香钻入鼻孔,用它擦去脸上的血污,那冰凉的触感和清雅的香气,让我那狂跳不止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影没有再多言,只是对着大帐内闻声赶来的李信,极其细微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过身,率先走出了营帐。 我跟在她的身后,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忆着刚刚镜中所听到的内容,就在这时,我怀中那面青铜小镜,突然发出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我连忙将其掏了出来。 镜面之上,水波般的涟漪泛起,母亲那张带着动人潮红的绝美脸庞,再次浮现。 “…夜儿,嗯?脸上的血……受伤了?” 我看到镜中的母亲神色关切,但那份关切之下,眼角眉梢都带着水汽,凤眸波光流转,仿佛能滴出水来。 而且我极其敏锐的发现,背景里在极其细微地上下晃动。 “没有,娘,是王平的血。我没事。” 我连忙摇头解释道。 “嗯~,”母亲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发出了一声鼻音,“第一次…杀人,心里……可有什么不适?” 我能听到,从镜子里,传来一阵阵极其细微粘腻的“咕叽”声,像是雨后泥泞的地里,有重物在反复搅动,又像是过年糊对联时,搅拌温热浆糊的声音。 “没有。” 我摇了摇头,强迫将注意力从那声音上移开,认真回答母亲的问题。 “那就好。” 母亲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后,镜面上的光华便渐渐暗淡了下去。 将小镜放入怀中后,我终于还是没忍住,率先开口问道:“影阿姨……” “嗯。”她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回应。 “你……” 我深吸一口气,问出了刚刚我意识到的问题,“……你知道我娘的事?” 我没有明说。 但我知道,她一定能听懂。 影阿姨的侧脸那抹刚刚才褪去的红晕,再次浮现,而且比之前,更加的明显。 她将头转向了道路的另一侧,看向那些正在操练的士兵,用一种躲闪的姿态,避开了我的目光。 “……和阿蛮。” 我一字一句地,将那层最后的窗户纸,彻底捅破。 影阿姨停下脚步,转过头,嘴唇紧紧地抿着,没有说话。 但她的沉默和红晕的脸颊,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嗯…回来的那天。”影阿姨,犹豫了一下回道。 回来的那天…… 我仔细回忆影阿姨回来的那天,那是……我和阿蛮去巡视第十三营的那天…… 我记得,那天白天,军营里乌图对阿蛮的挑衅,我记得,那天晚饭后,我被母亲勾了勾手指,又被她“无情”的锁在门外… 我记得,那天夜里…… 我趴在那扇熟悉的窗户下,将眼睛,凑上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小小破洞。 然后,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进了裤裆,握住了那根早已因为嫉妒和兴奋而硬得发痛的肉根。 然后,我射了。 一次。 两次。 三次。 四次…… 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那天晚上……你……你是不是……一直在后院?” 影阿姨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看我,只是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轻得如同蚊蚋的哼鸣,却像一记万钧重锤,砸在我心。 一股足以将人活活烧死的羞耻感,从我的脚底板,沿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我的脸“腾”的一下变的滚烫,自己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她都看到了? 她看到我像个变态一样,躲在我娘的窗下,听着里面的动静,然后…… “你……你……”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羞耻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都……看到了?” 影阿姨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无奈的包容。 良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回来的那天,和将军汇报完二皇子的事情后,”她的声音很轻,但无比清晰,“将军便让我,暗中保护你。” 我…最后那点可怜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母亲的安排… 她故意将我关在门外,故意让影阿姨暗中保护我… 想到这些…我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颓然地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膝之间,无颜见人。 “少主……” “少爷……” 影阿姨揉了揉我的头发,带着轻笑说道:“这可是你非要问的,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起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是真诚,又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作用,但我依然感觉到很羞耻… “好了,你要再不起来去做正事,我可要告诉你娘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的笑脸,那张冷艳的脸上,因为这抹笑意,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暖意,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心中情绪翻腾,我强忍着羞耻感,厚着脸皮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狼狈。 “影阿姨,”我深吸一口气,主动地转移了话题,“我们…一会去哪里?” “去找墨渊。” 墨渊?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 “嗯。” 影阿姨点了点头,开始为我介绍起这个即将成为我建城大业中,关键人物。 “墨渊,曾是中州工部最有名的建筑大师。十多年前,因为性格耿直,不愿与朝中权贵同流合污,” “也因此,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安上了一个贪污的罪名,满门抄斩。唯有他一人,被陛下特赦,免了死罪,流放至北境,永世不得还朝。” “来到北境后,他便心灰意冷,彻底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终日与木石为伴,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匠人。” “将军曾多次派人请为北境修葺城防,但他都以‘罪臣之身,不敢再涉官场’为由,一一回绝了。” “不过,”影阿姨顿了顿,“这一次,他应该不会再拒绝了。” 北境主城的南市,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没有军营的肃杀,没有长街的萧瑟,只有鼎沸的人声和混杂的气味。 铁匠铺里飞溅的火星,木工房中弥漫的松香,还有酒馆里传出酒香,共同构成了这座边陲重镇最真实、也最富有生命力的一面。 影阿姨领着我,穿过人群,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 我们在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木门前停下。 影阿姨抬起手,用一种极其特殊的,三长两短的节奏,叩响了门环。 门内,一片死寂。 良久,就在我以为里面没人,影阿姨的面色不变,只是对着门板,用那清冷声音说道:“将军有令,事关北境存亡。” 门内依然沉默良久,最终,吱呀一声,木门极其缓慢地向内拉开。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一身满是油污破洞的麻布长衫老者,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那双浑浊的眼睛,先是在影那张冷峻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将军的儿子……”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呵,她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这把老骨头。” 他没有再多言,也没有邀请我们进去,只是自顾自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们,走回了院子中央那张巨大的工作台。 我和影对视一眼,默默地跟了进去,并随手关上了院门。 院子里,比我想象的要大,也更加的混乱。 各种各样的木料、石块、金属零件,杂乱无章地堆放在院子的各个角落。 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木屑和石屑,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人拿起一把刻刀,重新趴了下去,仿佛我们只是两团不存在的空气。 所有的心神,似乎再次沉浸在了手中的那件作品之上。 “墨渊大师,”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沉声说道,“晚辈林夜,奉我母亲白霜华之命,前来请您出山,为我北境,建一座城。” 墨渊手中的刻刀,停了下来。 “建城?”他扯了扯嘴角,“小娃娃,你是在跟我说笑吗?” “十多年前,我为中州建了九座城。结果呢?我的家人,我的弟子,三百七十一口,一夜之间,尽数被屠。只因我……”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十年前,我来到北境,你娘第一次派人来找我,我拒绝了。” “十年间,她又派人来了三次。每一次,都被我赶了出去。” “现在,你又来了。” 他看着我,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好奇。 “告诉我,小娃娃,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老人。 良久,我才缓缓开口,“因为这座城,是为了彻底解决北境的后顾之忧。” 我的声音很平静,也更加的坚定。 “有了这座城后,北境才能真正地将蛮族挡在门外,才能获得喘息之机,才能积蓄力量。” “然后,早晚有一天……” “北境,要南下…” 我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语,让墨渊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那火焰炽热,仿佛要将这些年来,所有压抑在心底的仇恨、不甘和痛苦,都彻底燃烧殆尽! 他死死地盯着我,“你……”他的嘴唇,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迎着他那灼热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要把那些骑在我们头上的混蛋,一个一个地,全部埋进地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墨渊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是如此的凄厉,又如此的……畅快! 他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最终,他止住了笑声,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好……好一个埋进地里!” 他猛地一抹脸上的泪水,那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竟奇迹般地,挺直了些许。 “小娃娃,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这座城,我墨渊……帮你……建了!” ……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我和影阿姨,都没有离开过这个破败的院子。 当我们终于将整座城的雏形,在图纸上彻底敲定时,窗外的天色,早已被浓郁的夜色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