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八点三十分。 公寓的门厅处。 “肖文,早上好。” 钟千雪站在玄关,已经换好了一身浅灰色的职业套裙,手里拿着车钥匙,肩上跨着那个熟悉的、并不张扬的通勤包。 (眼睛……有点红肿。) “早上好,钟总。” 肖文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客厅里等待。 今天的钟千雪,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脸上虽然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但那份笑容像是勉强粘上去的,眼底深处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疲惫。 “走吧。” 她转过身,率先走出了门。 车内,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皮革与淡淡花香的气味。 钟千雪熟练地启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停车场。 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照进来,在她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 车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微弱的“呼呼”声。 两人都没有说话。 钟千雪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但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是因为今天的董事会吗?) (那份议案……确实过于激进了。) “钟总,关于今天下午的议案……” “啊……那个……” 钟千雪像是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肩膀微微一颤。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绪。 “议案,我昨天晚上看了。你写得很好,比我预想的还要详尽、周全。谢谢你,肖文。”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虚弱。 “为了……为了表示感谢,今天晚上,可以和我一起吃个饭吗?” 她说完,像是怕被拒绝一样,立刻又补充了一句。 “就当是……工作的庆功宴。我订好位置了。” (庆功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 (不过,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和她详细谈谈议案的风险。) (下午议案通过后,执行层面应该会有问题。公司的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 “好。” 听到他干脆利落的回答,钟千雪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紧绷的肩膀线条,稍稍柔和了一些。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车子一路无话,很快便驶入了凌雪集团总部的地下停车场。 钟千雪将她那辆国产新能源车,停在了一个普通的车位上。 钟千雪不用董事长专用车位,上周肖文和她一起上班时,发现那个车位一直是空着的。 肖文和钟千雪,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路过那个董事长专用车位,今天赫然停着一辆黑色的迈巴赫。 车身擦得锃亮,在停车场的荧光灯下,反射着冰冷而倨傲的光。 就在两人即将走到电梯口时,那辆迈巴赫的后车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一个身材肥胖、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中年男人,挺着大胃袋,从那辆迈巴赫上下来。 正是凌雪集团的副董事长,雷群。 “哎呀,小钟总,早啊。” 他满面红光,声音洪亮,脸上挂着弥勒佛一般和善的笑容。 “雷叔叔,早上好。” 钟千雪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晚辈见到长辈时的拘谨。 雷群的目光在钟千雪身上转了一圈,然后落在了她身旁的肖文身上,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玩味。 “哦?这位是?” “这是我的新助理,肖文。” “助理啊……” 他拖长了语调,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肖文。 “嗯,年轻人不错,一表人才,有干劲。” 叮—— 电梯到了。 门缓缓打开。 三人走进去,狭小的空间里,雷群身上浓郁的古龙水味显得格外刺鼻。 雷群笑呵呵地看着钟千雪。 “哎呀,千雪啊,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知道为公司分忧了,叔叔我很高兴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瞟向肖文。 “不过呢,找助理这种事,还是要多听听老人家的意见嘛。你看你找的这位…小伙子,年纪轻轻,长得又这么精神……” 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我们这种老骨头,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体力又好。晚上加班加点的,也吃得消,是吧?” 钟千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紧咬着嘴唇,气得身体都在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夹杂着长辈身份的、油腻的“荡妇羞辱”,让她感到恶心,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电梯里响起。 肖文说道: “雷副董说得对。” 雷群和钟千雪都愣住了,齐齐看向他。 肖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电梯门上倒映出的、雷群那张泛着油光的脸。 “我确实精力旺盛,体力也好。所以,以后公司所有需要加班加点的脏活累活,雷副董都可以交给我。毕竟您年纪大了,身体要紧,总不能让您为了公司,累坏了身子骨吧?” 雷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肖文的话,听起来句句都是在附和他,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他最不想被提及的“老”和“没用”上。 他想发作,却发现对方的逻辑无懈可击,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借口。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用他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把他自己给噎得半死。 叮—— 电梯门开了。 顶楼到了。 “雷副董事长,您先请。” 肖文侧过身,做了一个礼貌的“请”的手势。 雷群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冷哼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昂贵的西装,挺着大胃袋重重地迈出了电梯。 电梯里,只剩下肖文和钟千雪。 钟千雪低着头,心里五味杂陈。 有感激,有惊讶,还有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感。 下午,凌雪集团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由一整块乌木制成,表面光滑得可以映出人影。 二十几名董事,西装革履,正襟危坐。 空气中,只有中央空调的微弱送风声。 肖文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安静地坐在助理席上。 钟千雪站在属于董事长的位置上,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解她准备了很久,肖文整理了一周的议案。 “各位叔叔伯伯,各位董事,下午好。今天,我想向大家提交的,是关乎凌雪集团未来的一个重要议案——《凌雪集团数字化转型与资产重组方案》。” 她的声音清亮,但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紧张。 她身后的巨大屏幕上,出现了PPT的标题页。 “我们都清楚,集团目前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以‘凌雪生活’为代表的传统零售业务,在过去的三年里,亏损正在逐年扩大。我们的商业地产业态,也受到了线上经济的巨大冲击…” 她开始陈述现状,列举着一组组触目惊心的数据。 董事们面无表情地听着,有些人甚至在低头玩手机。 这些问题,他们比谁都清楚。 钟千雪按下了翻页笔。 “所以,我提议,我们必须进行一次彻底的、刮骨疗毒式的改革!” 她的语调开始变得激昂。 “第一!我建议,在未来半年内,全面关停集团旗下所有处于亏损状态的‘凌雪生活’超市门店!总计五十七家!将变卖门店资产所得,全部用于第二步!” “第二!成立全新的线上事业部,开发我们自己的‘凌雪到家’APP,并同步在江州各区建立三十个前置仓,彻底打通线上线下的购物体验!” “第三!为了提高效率,我们将对集团现有组织架构进行重组,一次性清退所有经评估后认定的‘冗余’岗位和人员,让集团变得更轻、更快!”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还在玩手机的几个董事,都抬起了头,眼神变得锐利。 关停五十七家门店? 那背后牵扯到多少年的供应商关系?多少地方上的人脉?多少元老们的亲戚子侄的饭碗? 一次性清退“冗余”人员? 谁是冗余?谁来评估? 在座的各位,谁敢保证自己的部门里,没有几个吃闲饭的“关系户”? 钟千雪的这个“三板斧”,几乎是精准地砍向了在座每一个人的蛋糕。 她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变化,依旧激情澎湃地做着总结。 “我知道,这会带来阵痛!但这是为了凌雪更长远的未来!我们不能再抱着过去的功劳簿不放,必须拥抱变化!我的讲解完了,谢谢大家。” 她鞠了一躬,期待地看着台下。 没有人鼓掌。 所有人都沉默着,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了坐在钟千雪旁边的雷群。 雷群清了清嗓子。 他没有站起来,只是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自己的大胃袋上,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千雪啊……” 他没有看钟千雪,而是环视了一圈在座的董事们。 “听完了你的这个……宏伟蓝图,我这个老头子,心里很痛啊。” 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想当年,我跟着你父亲,老钟,一砖一瓦地建起这些门店。每一家店,都像是我们的亲儿子。现在,你一句话,就要把五十七个‘儿子’,全给卖了?” “还有那些跟着我们干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员工,他们不是‘冗余’,他们是集团的功臣!你让他们后半辈子怎么活?你这么做,对得起你还在里面的父亲吗?” 他绝口不提商业逻辑,字字句句,都在诛心。 钟千雪的脸涨得通红。 “雷叔叔,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商业决策,是为了……” 雷群摆了摆手,打断了她。 “好,好,不谈感情,钟董事长,我们就谈商业。” 他拿起桌上的议案,像拿着什么垃圾一样,拍了拍桌面。 “关店卖资产,钱全部投到那个什么‘APP’和‘前置仓’?在座的各位,谁懂这个?谁能保证这就一定能赚钱?万一钱烧光了,项目失败了,我们拿什么给股东交代?拿什么给几千名员工发工资?”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到时候,整个凌雪集团,钟哥的创下的这份基业,就都毁在你这个小姑娘的手里了!” “小姑娘”三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钟千雪的脸上。 一个和雷群关系亲近的董事立刻附和道。 董事A: “雷董说得对!这个方案太激进了,风险太高,我反对!” 董事B: “我也反对。线下业务才是我们的根基,不能这么轻易放弃。” 董事C: “钟董事长,你还是太年轻了,做生意不能这么想当然啊……” 反对声,此起彼伏。 之前还保持中立的几个董事,此刻也纷纷摇头,表示无法同意。 钟千雪站在讲台后,拽紧双手,却感觉手脚冰凉。 她看着那些曾经对她和颜悦色的“叔叔伯伯”们,此刻的脸上,却写满了冷漠与否定。 她感觉自己被孤立了,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站在一群全副武装的敌人面前。 雷群看着她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他知道,时机到了。 “我提议,对钟千雪董事长的这份议案,进行投票表决。” 结果,是毫无悬念的。 二十三票反对,一票赞成。 只有钟千雪的手孤零零地举着。 议案被彻底否决。 但雷群,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各位。” 雷群站了起来,声音洪亮。 “从今天的议案来看,钟千雪董事长,无论是她的能力,还是她的经营理念,都已经不再适合继续领导凌雪集团了。” “为了集团的稳定,为了全体股东和员工的利益,我在此提议——下周一,召开临时股东大会,重新选举集团董事长!” 轰—— 钟千雪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雷群那张志得意满的脸,看着周围那些董事们或默许、或躲闪的眼神。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当晚,汉昌区一家高档西餐厅的包间里。 餐厅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灯光昏暗,气氛静谧。 钟千雪坐在肖文的对面,低着头,用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牛排。 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杯子里的柠檬水。 从董事会结束到现在,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场惨败,仿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歉疚。 但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和董事会没有任何关系。 “肖文……对不起。” 肖文切牛排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头。 (对不起?为董事会的事?没必要。) 然而,钟千雪接下来的话,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昨天……昨天晚上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方宁她……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那个脾气……” 肖文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今天在董事会被人当众羞辱,逼宫到即将下台。 她自己的委屈和难堪,比天还大。 可她坐在这里,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在为她那个脾气火爆的闺蜜,向自己道歉。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滥好人。)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到了昨天晚上。 …… 自从肖文说了那句“更擅长审判人心”之后,方宁就一句话也没说过。 签售会结束后,她攥着那本周海仪签名的书,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三人走到停车场。 方宁没有像来时那样走向自己的驾驶座,而是径直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钟千雪看了一眼面若冰霜的方宁,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肖文,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什么也没说,主动坐进了方宁那辆红色轿跑的驾驶座,熟练地调整好座椅。 车子启动前,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闺蜜,然后伸手,在中控屏上点了几下。 一阵激昂的、充满爆发力的摇滚乐前奏,响彻车厢。 是方宁最喜欢的乐队。 钟千雪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缓和一下闺蜜的情绪。 然而,音乐只让车厢里的沉默,显得更加震耳欲聋。 肖文坐在后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面无表情。 车子行驶了大概十分钟。 突然。 “关掉。” 方宁的声音,冰冷,干涩。 钟千雪愣了一下,连忙关掉了音乐。 “肖文。” 她通过后视镜,死死地盯着后排的肖文。 “你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更擅长审判人心,而不是审判事实’?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事实?你凭什么那么说周法官?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为了帮助那些受害的女性,付出了多少努力吗?你那种高高在上的、轻飘飘的一句评价,就抹杀了她全部的功绩!”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我评价的是她的行为,不是她的功绩。” “你算什么东西啊?一个靠着千雪的关系,住在她家里的助理?你也配评价她?” “你根本就不懂!你不懂她对我们这些人的意义!她是灯塔!是榜样!” 钟千雪开始打圆场。 “宁宁,你少说两句……” “千雪你别管!今天这事我必须跟他说明白!肖文!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我命令你,立刻,马上,给周法官道歉!也给我道歉!为你的傲慢和无礼!” 道歉。 听到这个词,肖文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句他用一生去悔恨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冰冷的法庭,周海仪厌恶的眼神,苏媛得意的哭泣…… 所有的画面,瞬间重叠在一起。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温度。 “我肖文,这辈子不会为我没有做错的事情,说一个字的‘对不起’。” 车子驶入过江隧道。 窗外的灯光变成了一道道飞速后掠的橙色光带。 方宁看着后视镜里,肖文那张冷得近乎残酷的脸,她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 “你记住,肖文。” “你欠周法官一个道歉。你也欠我一个道歉。” …… 思绪,回到餐厅。 肖文看着眼前为朋友据理力争、向自己低头的钟千雪,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 他想起了自己。 那个在法庭上,孤立无援,被所有人用“正确”的逻辑和“正义”的言辞,联手碾压的自己。 她和他,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 都是那个试图做“正确的事”,却被旧的规则、被既得利益者们,轻易“做局”并击溃的人。 他摇了摇头,声音相较平时柔和了一点,但很清晰。 “她的事,不用道歉。”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我理解她。” 钟千雪愣住了。 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肖文放下了水杯,黑色的瞳孔里,映着餐厅昏黄的灯光。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专注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再是助理对董事长的目光,也不再是男人对女人的观察。 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注视。 “你呢?” “……欸?” “董事会的事情。”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钟千雪用了一整天时间才勉强维持住的、那个名为“坚强”的气球。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紧接着,那双漂亮的杏仁眼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砸在了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不想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剧烈颤抖的肩膀,却彻底出卖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