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休息日,天刚蒙蒙亮,肖文就来到了图书馆。 但他没有看书。 他的目光,穿过书架的缝隙,牢牢地锁定在不远处那个安静坐着的身影上。 钟先生。 他像昨天一样,捧着一本书,姿势没有任何变化。 (去。) (过去。) (我要过去。) 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昨天那份被强行唤醒的剧痛,依然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但同时,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焦渴般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脚步。 一步,两步。 他走到钟先生的桌前,站定。 没有开口。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求你?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钟先生没有抬头。 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书页上。 他只是伸出右手,用食指,轻轻地敲了敲桌角堆着的一摞书。 咚,咚。 两声轻响。 最上面那本,书脊的烫金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 《经济学原理》。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这场长达一年半的、沉默的交易,开始了。 从那天起,肖文的生活被彻底重置。 他不再是行尸走肉。 他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学习机器,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姿态,疯狂地吸收着一切。 图书馆的角落,成了他的第二个牢房。 昏黄的台灯下,他像一尊石像,一坐就是数个小时。 从《经济学原理》到《国富论》,从《利维坦》到《论法的精神》,从《梦的解析》到《乌合之众》,从《怎么办?》到《独裁者手册》。 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曲线图,在他眼中不再是催眠的符号。 它们是规则。 是构成这个世界运转的、冰冷的底层代码。 一次放风时,两人在操场的水泥台阶上并排坐着,看着远处有人在冲洗地面。 “你觉得,钱是什么?” 钟先生突然开口,视线还停留在远处那道喷射的水柱上。 “……购买力,价值的尺度。” 肖文回答的是书本上的标准定义。 钟先生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那根水管。 “钱,是水。” “它只会从高处流向低处,永远在寻找阻力最小的路径,填满每一个缝隙。你建起堤坝,就能让它灌溉你的田地。” “你说的法律、道德,就是那些堤坝。” “那么,再想一想,那个判你入狱的法官,她筑起的堤坝,是为了拦住谁的水,又想让水流向哪里呢?”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 肖文愣在原地,看着那道在阳光下闪着白光的水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开始理解,他需要学习的,不是“知识”。 是“规律”。 如果说知识是剑招,那身体就是剑本身。 操场,是他的锻造台。 起初,他连五个标准的俯卧撑都做不完。 跑上两圈,肺部就像被火烧一样,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扶着墙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同监的囚犯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笑话。 犯人A: “哟,书呆子,想练肌肉泡妹子啊?晚啦!” 犯人B: “就他那身板,风一吹就倒了,别把自己练死了。” 肖文充耳不闻。 他只是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些最基础的动作。 俯卧撑、引体向上、深蹲、折返跑。 肌肉撕裂的酸痛,关节不堪重负的呻吟,皮肤和粗糙地面摩擦的灼痛。 这些痛楚,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心。 每一次力竭,每一次喘息,每一次汗水滴落,都是在告诉他——他还活着。 这具曾经在法庭上软弱无力、任人宰割的身体,正在他的意志下,被强行拆解,然后重组成他想要的样子。 (不够……还不够……) (力量……我需要能支撑我站直的力量……) 夏天,毒辣的太阳把水泥地烤得滚烫,汗水浸透囚服,在身上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冬天,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吹散。 他从未停下。 渐渐地,嘲笑他的人少了。 他身上的赘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薄的、轮廓分明的肌肉。 当他某天在操场的单杠上,能轻松地完成二十个标准的引体向上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阔肌如山峦般隆起的、充满力量的紧绷感。 他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老茧。 他不再是那个风一吹就倒的文弱书生。 他的意志力,也渗透到了最日常的细节里。 冬日的集体盥洗室,水汽弥漫。 哗啦啦—— 旁边的几个囚犯挤在一起,拧开那个标着“热”字的总阀,滚烫的热水喷涌而出,瞬间腾起大片的白雾。 犯人C: “妈的,烫死!快兑点冷水!” 犯人D: “挤个屁啊!早晚都得洗,急着投胎啊?” 在一片抱怨、咒骂和水汽氤氲中,肖文一言不发地走到了盥洗室的另一端。 那里是冷水区,空无一人。 他脱光上衣,走到那个孤零零的水龙头下,拧开了阀门。 哗—— 冰冷刺骨的水柱砸在后颈和背上,那种寒冷足以让人的心脏瞬间停跳。 犯人C: “嘶……看那小子,又来这套……真是个疯子。” 犯人D: “妈的,光看着我都冷得打哆嗦。” 肖文紧咬牙关,他强迫自己保持平稳的呼吸,强迫自己的肌肉在战栗中放松,直到那股刺骨的冰冷,变成一种近乎麻木的灼烧感。 他不是在“洗澡”。 他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的身体: (我,才是你的主人。) (我,可以选择舒适,但我,偏要选择痛苦。) 当他面不改色地在寒风中用冷水擦完身体时,他知道,自己已经牢牢地掌控了这具身体。 如果说书本和操场重塑了他的骨肉,那棋盘,则是在重塑他的灵魂。 他和钟先生在活动室下了无数盘棋。 围棋。 最初,肖文输得惨不忍睹。 他用尽了所有在书上学来的定式和技巧,拼命地围追堵截,想要吃掉钟先生的棋子。 但钟先生的棋,轻灵、飘忽,从不与他进行局部的缠斗。 往往在一场看似激烈的战斗结束后,肖文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虽然吃掉了对方几颗无关紧要的棋子,但整片江山,不知不觉间,已经全变成了对方的颜色。 又一盘棋结束了。 肖文看着自己被屠杀得片甲不留的大龙,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钟先生捻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一个看似空无一物的位置。 “你总是在看我的棋子。” “但你真正应该看的,是棋子与棋子之间,那些什么都没有的‘空地’。” “我下的不是棋子,是‘势’。当‘势’形成了,棋子放在哪里,都一样。” “你的敌人,也是一样。不要只盯着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要去想,是什么样的‘势’,让她必须这么做,必须这么说。” 肖文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棋盘。 他看着那些黑白分明的棋子,它们不再是独立的个体。 它们之间,仿佛有一道道无形的、互相拉扯的力场。 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些“空地”里,所蕴藏的、真正可怕的力量。 他忽然明白了。 钟先生要他锻炼身体,是要他学会控制“肉体”;要他研读经典,是要他学会控制“思想”;而这盘棋,是要他学会控制“愤怒”。 他学会了用逻辑控制情绪,用规律武装自己。 愤怒、仇恨、不甘…这些依然存在,但它们不再是灼烧他的烈焰。 它们被冷却,被锻造成了藏在刀鞘里的、冰冷的刀锋。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汗水的滴落和棋子的敲击声中,悄然流逝。 一年半。 这天,劳动结束后,一个狱警叫住了他。 “2357号,你的。” 一张盖着红章的通知书,被塞到了他的手里。 《减刑裁定书》。 “……因该犯在服刑期间,能认罪悔罪,遵守监规,接受教育改造,确有悔改表现,本院裁定,对其减去有期徒刑一年……” 周围的囚犯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 “我操,减了一年?这小子可以啊!” “能提前出去了,运气真好。” 肖文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裁定书上的日期。 然后,他将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放进了上衣口袋。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就像钟先生说的那样,当“势”形成了,棋子落在哪里,都一样。 提前一年,或者不提前。 对于最终的结局,没有任何影响。 出狱的前一夜。 集体盥洗室里,水汽弥漫。 肖文脱下上衣,站在那块被磨得模糊不清的不锈钢板前。 那曾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镜子”。 而现在,他平静地注视着里面那个倒影。 一个陌生的男人。 脸颊的婴儿肥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分明的棱角。 曾经单薄的肩膀变得宽阔,胸口和手臂上覆盖着流畅而结实的肌肉线条。 最大的变化,是那双眼睛。 曾经的黑框眼镜早已不见,清澈、慌乱、迷茫,都消失了。 此刻,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锐利而危险的光。 里面映出的,只有他自己冷静到可怕的、陌生的脸。 他缓缓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节分明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冷的不锈钢板。 触感,是冰冷的。 他知道,过去那个在图书馆里会惊慌失措、会下意识道歉的“肖文”,已经在那场审判,在最后那封家里来的信,在这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自我折磨里,消失了。 (肖文……) (你已经死了。) (现在,活下去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