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在肖文第一次与钟千雪一起在清晨中醒来、真正感受到“安宁”二字重量的那天之前,他始终被同一个噩梦所囚禁。 他会梦见苏媛。 但他梦见的不是法庭上苏媛那张苍白的脸,也不是周海仪冰冷的宣判。 他梦见的,永远是那个开始。 是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是那双评估商品般的眼睛,是自己那只伸在半空、攥着纸巾的手,和那句他用一生去悔恨的: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而这个噩梦, 这个几乎定义了他前半生的陷阱, 是从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下午开始的。 六月江州,阳光粘稠。 知了在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嘶鸣,仿佛要将整个夏天的焦躁都喊出来。 与之隔绝的是江州大学图书馆。 凉快,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微小的呼呼声。 (呼……还是这里凉快。) 肖文推开厚重的玻璃门,门上的反光晃了一下他的黑框眼镜。 扑面而来的干燥冷气吹散了裹挟着他的热浪。 他放轻脚步,熟练地在闸机上刷过校园卡,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整个过程他目不斜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的目的地明确无比——三楼,C区,靠窗从里数第二个座位。 那里是他的“王座”。 位置足够偏僻,不会被来往的人流打扰; 背靠着一排关于泛函分析,实变函数等课程书籍的巨大书架,能带来一种被知识包裹的安全感; 最重要的是,窗外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茂密的树冠能将刺眼的阳光过滤成柔和的、斑驳的光点。 他放下背包,拉开椅子的动作轻手轻脚,没有发出声音。 从背包里拿出高等数学下册、试卷、草稿本、黑色中性笔、自动铅笔、橡皮和印有江州大学字样的水杯。 熟练地将所有物品都按照固定的顺序摆放在桌面特定的位置。 (好了,开始吧。今天的目标是……完成曲面积分章节的复习,再刷两套往年的试卷。) 他翻开书,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由∂、∫和各种希腊字母构成的算式上。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动,计算着某个曲面在特定向量场中的通量。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所以,算出这个通量,到底有什么意义?)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笔尖停住了。 (不对,我在想什么。) (高考的意义就是考上大学。) (那大学期末考试的意义,当然就是为了不挂科,为了绩点,为了奖学金,为了保研,为了……之后能有个铁饭碗。)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个危险的念头甩出去。 这套逻辑,从高一那年起,就由他的父母和老师,一笔一划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只要埋头做题,只要考得比别人高,就能走向那个被许诺的光明未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刻意放低的嬉笑声。 是两个坐在一起的女生。她们手里虽握着笔,但是却在小声讨论昨晚新开播的偶像剧。 肖文撇了撇嘴,视线转向另一侧的过道。 那里坐着一对情侣。 两人共用着一副白色的耳机线,头几乎要靠在一起,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女生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伸手轻轻捶了一下男生的胸口。 男生没有躲,反而侧过头,嘴唇贴到了女生的耳廓上低语。 隔着书架的缝隙,能看到女生轻咬嘴唇,脸颊和耳根都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他猛地收回目光,视线砸到自己的草稿纸上。 (……吵死了。在图书馆装模做样的学习,结果一对在看偶像剧,一对在演偶像剧……) 他皱起眉头,将身体更深地埋进椅子里,试图用书本将自己与周围的世界隔离开。 可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专注力,此刻却像无法聚焦的显微镜,无论怎么旋转旋钮,眼前的公式都是一片模糊。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回了那个被晚自习和模拟考填满的高中时代。 那时候,目标是如此纯粹,生活是如此简单。 (够了,肖文。) 他深吸一口气,用右手的大拇指掐了一下中指上的茧,强迫自己重新将视线聚焦在草稿纸上那个解了一半的算式上。 笔尖再次落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只是这一次,他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像一道大题解到最后一步,却发现公式从一开始就用错了。 窗外的蝉鸣穿透了厚厚的玻璃,执着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一声,又一声,搅得他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