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将军邸。 三人三角而立。大都护披风飞扬,看不出喜怒;宋军师肺腑呈情,盼望批准;祭酒竖眉举拳,面色不渝。 “军中不论私情,请叫我祭酒。”清儿,不,祭酒恼道。 大都护没回应,而是与宋军师对望片刻,才开口:“谦之想殉城?” 大都护没叫职称,而是唤他表字,此即为一种表态。 “不才……已七十三。”宋军师面有哀容:“五年前,拙荆走后,一时间便觉得天地枯寂,再无眷恋,况且一对儿女,均在中军替大都护效力,此生……足矣。” 大都护听完,也不回话,径自翻身上马,看了看门外集结的卫队后,才扭头:“你说这些,也无法让我流泪。” 宋军师一愣,接着大笑:“哈哈哈,知晓,大都护早已没心没肺,怎可能为这种小事洒泪呢?” 大都护握上缰绳,看了看军师与祭酒:“不管你是要金蝉脱壳,还是唱个空城,或是去求仙姑,总之等我返营后,要看到谦之……何况,你发都没白呢!” 语毕,驾马踏门而去。 大都护看似轻松写意,行为举动与平常无二,但他身居高位,周遭本有无数双眼眸盯着,再加上两位智囊也是心细之辈,早已看出大都护握缰之手,用劲太过而泛白。 骑兵轰隆,卷起烟尘,宋军师看着门外大队离去,低声道:“发是染的。” 祭酒快步跟上,跨出门槛前,转头。 “好让宋军师,大都护府长史,太中大夫知晓,你口中的那个清儿,自幼丧父,若你死了,他会守孝,斩缞三年。” 斩,不裁缝;缞,粗麻布。斩缞三年,子为父,臣为君,所服最重之丧。 宋军师摇摇头,挥手,赶他离去。 祭酒扭头,出门上马,跟上骑兵。 “所以?” 所以,回到润六月,初八。 “所以,本来……”宋军师娓娓道来:“端木祭酒想留下一营,连同军中家眷,死守铁岩城至最后一刻,替尔等争取后撤时间。” 濮将军拉下脸,哑声:“这些大都护知道吗?” “没必要让他知道。” “你们啊……”濮将军摇头:“算计了整个铁墙军,算计了军伍家眷,算计了你和我,连大都护,也都一并算计进去了。” “说太多,他就不会进京了。” “所以你要领哪一营?”濮将军心中盘算着四营的优劣强弱。 “不。”宋军师摇头:“那是原本祭酒的打算,如今我留下来了,那么便得改一改。” “喔?” “家眷明日跟骑兵一起走,中军四营结铁甲阵,往五城撤离。” 濮将军火气又窜上来:“方才我讲的话你都在没听是吗?中军明日一出城,就会被兽军给……” “不,今日出城。”宋军师打断。 “今日?”濮将军愕然。 “对,中军四营今日就出城,明日骑兵再撤。”宋军师握拳:“我替你们坚守一天半。” “你……”濮将军看了看左右,确认护卫仍有三步远,低声:“……你拿什么守?” 宋军师深吸一口气,才压声道:“坞堡民兵。” 濮将军定神,看了宋军师的刚毅方脸,彷佛第一天认识他般。 他虽高,但在军中,七尺却也寻常得很,不算壮,放在军营,更显得单薄,但便是这样的文弱书生,往往却让人有种迎松仰望之感。 “他们……会恨死你。” “他们,不知道。” “五千民兵,看似可凑两营,但实际各个坞堡各自为政,战力只能算一营。”濮将军又道:“今日还可借口说要伏击而出城,但待明日骑兵与军眷都离城,怕是会哗变。” “不会,仙姑在,聚仙楼分馆也在,我同样也在。”宋军师拱手。 “城一破,兽军涌进,你们……” “仙姑可自保远遁,其余……与城同休。” “团兵都灭了,兽军冲破一线,便会在各个坞堡间乱窜扫荡,没了民兵,他们挡得住?” “只抽调十五以上的男子服役,且民风剽悍,男女皆兵,他们若只缩在堡内,无碍的。” 濮将军轻轻叹口气:“你不怕……缺一刀寻仇?” “那时候,我早就死了。”宋军师微微一笑:“没了天刀门的羁绊,多了楼主的盛情延揽,到那时候,他应该跟你会是袍泽兄弟。” 濮将军摇摇头,叹口气,转身,迈步进府。 宋军师朝着他的背影,遥遥一拜。 有人拜别同僚,有人拜领军命。 “朝令夕改。”典扛旗嗡声埋怨:“一下要我等拆成两团,护卫百姓离城,一下要我等合成一营,戍守铁岩城。” 李右卫与典扛旗一同退出中将军邸,他们方才被怀化大将提拔为牙将与校尉,李右卫晋为定远将军,暂代一营,典扛旗拔为昭武校尉,统领一团。 “或许是军情有变。”李右卫手持令旗,此旗为他统帅四堡民兵之物。 “我看是脑袋被驴踢了。” “慎言。” 典扛旗双手一摊:“你是将军,你说得算。” 李右卫无奈干笑,典扛旗虽是口无遮拦,但力大无穷,且忠心耿耿,军令一旦下达,便奉行到底,毫不犹豫。 况且他并非莽夫,御下统领有一套天生的感悟,在军营里,更是如鱼得水。 将营中六团的一团,交付予他,实可令人放心。 倒是另一团可能得让廖副旗领之,若不是持刀去西南求援,否则理应由他统管。 至于剩下四团,他自己亲领一团,还有三团则让另外三堡之头各管的便是。 “扛旗,啊,是校尉,直接带一团去接手抛石机,在城东器械场,将他们分别安置西面城墙之后,此为重中之重,万万不可差错。” “得令。”典扛旗抱拳,转身领着由天刀门组成的一团之兵,大步离去。 李右卫从将军邸而出,一旁便是校场,八堡之兵,尽立于此,约五千兵,分设两营,另一营为一位文官率领。 李右卫刚靠近点将台,便见那文官已经将一半民兵分立于左半广场,也不见他扯嗓高唿,只是抬手,挥袖,一营民兵便列队整齐。 “李将军。”见右卫上台,文官客气一笑。 “敢问……”李右卫欠身。 “不才,忝为都护府长史。” “原来是铁墙军宋军师。”李右卫身子弯得更低。 “好说。”宋军师虚扶一把:“一营六团,三轮班,我领左营,李将军领右营,左营守西门中南段至南门,右营守西门中北段至北门。” “得令。” “客气了。”宋军师举起令旗,左营分列而出,两团分往城墙而去,四团回营休憩。 李右卫深吸口气,朝底下大喊:“廖雄伟。” “在!”廖副旗出列。 “领永立堡一团,为昭武副尉,去接替北门城防。” “领命。” “陈勇冠、林庆、王赶先。” “在。”三人同喊而出。 “分为振威校尉、至果校尉、振威副尉,分领悍山堡一团、霞雨堡一团、矿坑堡一团,悍山与矿坑接第二轮,霞雨和永立二团接第三轮,永立二团正在接手抛石机械,尔等先回营。” “领命。” 五团俱离,仅剩一团,李右卫看纳德堡众人,缓缓开口:“李叔。” “在。”一位中年男子出列。 “我非是要夺叔军权,而是西门北段需要亲族同心。” “知晓。”李叔微微一笑:“纳德本就在永立旁边,两堡本是一体。” “那就恳请李叔护我身后,咱们先去接替第一轮城防。” “领命。” 三轮班,第一轮,辰时至末时;第二轮,申时至亥时;第三轮,子时至卯时。 李右卫率众至城门时,恰好瞧见一位面有哀容的将军,抬着仅剩半身的遗骸,缓缓撤离。 “听闻是被熊将给咬断的。”李叔附耳轻声。 右尉点点头,拾阶而上,与铁墙军校尉交换印信,再安排人手开始清扫城墙,墙上满是残躯与伤员,兽尸与人躯交叠,众人把兽尸抛出城外,遗体抬下城墙,伤兵搀扶回营。 李右卫看着城外的熊塔,底下灰熊皮硬肉厚,大型连弩也射不穿,背上箭塔比城墙还高出半截,若让他近墙,猛兽将如潮水攀登而攻,这还不是最可怖之处。 前年,熊塔临死前朝着城墙一撞,直接把石墙给撞破一段,残躯趴在断墙上,成为兽军入城之桥,若不是魁首三刀挥斩而碎其躯,铁岩城怕是已经陷落。 “右卫。” 李右卫转身,看到典扛旗上楼。 “抛石机十二座,左营拿走一半,另一半我们已经部署好,要开轰了吗?” 右卫摇头:“你们先去休息,首轮我们来防守,第三轮,子时到卯时,最苦一段,需要你来扛起。” 典扛旗瞪大圆眼,拍胸:“苦啥?整晚不睡而已,走,弟兄们,我们等等先睡一轮。” 右卫浅笑,看着典扛旗大摇大摆的领兵下了城墙,转头又跟李叔道:“派一位小帅,领一旅去接手器械。” “领命。”李叔转头对亲兵嘱咐:“让德正去,麻利点。” 李叔语毕,看向右卫,困惑:“一团也才六旅,分了一旅去顾抛石机,剩下五旅能守得住?” “我们是剩五百人左右。”李右卫皱眉:“但还有……” “……等等,铁墙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