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苏媚是在一种近乎奢侈的、毫无负担的松弛感中醒来的。 没有噩梦,没有半夜惊醒后的心悸,甚至连意识都像是被温水仔细清洗过一遍,澄澈而宁静。 这是她近一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当她拉开窗帘,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时,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丝不真实的恍惚感。 餐桌上只有她和姐姐苏晴两个人。 “默默呢?”她随口问道。 “去学校了,高三了,课业紧。”苏晴将一碗温热的豆浆推到她面前,脸上的笑容自然得毫无破绽,“你今天气色好多了。” “是吗?”苏媚摸了摸自己的脸,“昨晚……睡得特别好。姐,你那个汤,真神了。” 苏晴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陈默在上学前特意叮嘱过她:不要主动强化汤药的效果,要让苏媚自己去“发现”和“相信”。 没有了陈默在场,白天的公寓显得格外安静。 这种安静反而让苏媚的情绪更容易波动。 下午两点多,那个她既恐惧又期待的电话,终于还是来了。 是她的丈夫。 她躲进阳台,关上了玻璃门。 苏晴在客厅里,假装看着电视,实则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观察着妹妹的每一个表情。 她看到苏媚的身体从站得笔直,到肩膀慢慢垮塌,最后拿着电话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苏晴的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振动了一下。 她悄悄拿出手机,屏幕上是陈默发来的一条信息,发送时间是午休期间:【如果他打电话来,等她挂断后,不要给任何建议,不要骂他。抱住她,问她:你累不累?】 苏晴的心脏猛地一缩。 儿子的预判和指令,精准得让她不寒而栗。 当苏媚失魂落魄地从阳台走进来时,苏晴立刻站起身,按照指令,什么都没问,只是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自己瘦削的妹妹。 “累不累?”她轻声问,将儿子教给她的台词,用自己最真挚的感情说了出来。 苏媚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那强撑起来的坚冰外壳,在这句简单的问话面前瞬间崩塌。 她再也忍不住,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无声地、剧烈地抽泣起来。 一整天,苏媚都处在一种低迷的情绪中。丈夫的电话像一根毒刺,再次挑破了她刚刚愈合一点的伤口。 傍晚六点,门锁转动,陈默回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校服,背着一个半旧的画板包,额角带着一丝薄汗,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刚刚结束了一天繁重学业的高中生。 “我回来了。”他换好鞋,将画板包靠在墙边。 “姨妈,姐。”他打了声招呼,目光在苏媚憔悴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走进厨房倒水喝。 他没有问下午发生了什么,但苏媚却感觉,他什么都知道。 这个家里的空气,似乎都在随着他的归来,而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那种由他主导的、安静而强大的秩序感,重新笼罩了一切。 晚餐时,苏媚几乎没什么胃口。 饭后,她早早地就回了房间,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九点半,熟悉的敲门声准时响起。 当苏媚看到苏晴端着那碗温热的羹汤走进来时,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依赖的、看到救星般的光芒。 “姐……” “快喝吧,”苏晴将碗递给她,心中一阵刺痛,“喝完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都别想了。” 苏媚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将那碗汤喝得一干二净。熟悉的、带着微甜的草木清香,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她内心所有的焦躁与褶皱。 她躺下,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 午夜,画室。 苏晴推门而入时,陈默正坐在灯下,对着一本厚厚的人体结构图谱,用铅笔飞快地进行着描摹练习。 他没有穿校服,换了一身宽松的黑色家居服,头发微湿,显然是刚洗过澡。 听到声音,他停下笔,抬起头。 “妈,你今天做得很好。”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肯定。这让惴惴不安了一整天的苏晴,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她下午……情绪很差。”苏晴低声说。 “我看到了。”陈默合上画本,靠在椅背上,“这也证明了,单纯的心理安慰和环境隔离,效果是有限的。她的病根,在她自己心里。想要治好,就需要更有效的『药物』。”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上了锁的柜子前,用钥匙打开了门。 “连续三天的『安慰剂』,已经让她的大脑和身体,建立起了牢固的条件反射。她现在坚信,这碗汤就是她安眠的唯一解药。是时候……加入真正的『药引』了。” 他从柜子里取出了那个装着透明液体的、没有任何标签的小瓶子。“这是什么?”苏晴的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一种能让大脑彻底休息的东西。”陈默的解释简单而模糊,“成分很安全,是我从几种安神类的草药里提纯出来的,浓度很高。无色无味,不会被发现。” 他用玻璃滴管,精准地吸取了三滴液体,滴入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然后倒满清水。 “你看。”他将杯子推到苏晴面前,“和普通的水,没有任何区别。”苏晴死死地盯着那杯水,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白天妹妹在她怀里哭泣的温度,还残留在她的手臂上。 “默默……不可以……我们不能……”她终于崩溃地哀求道,声音嘶哑,“她是你亲姨妈!” 陈默没有生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看待蒙昧者的平静。 “妈,你搞错了一件事。” 他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俯下身,与她平视。 “我们不是在『害』她,我们是在『救』她。你下午也看到了,她有多痛苦。那种痛苦,会慢慢耗尽她的生命力,让她枯萎。而我们现在做的,是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从那片泥沼里,彻底地『抽离』出来,哪怕……只是暂时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逻辑力量。他将一件罪恶的行为,重新包装、定义,赋予了它一个崇高而正当的使命。 “从明天开始,晚上的汤里,加入三滴。” 他将那个小小的药瓶,和滴管一起,轻轻地放在了苏晴颤抖的手边。 “我不是在命令你,妈,”他的语气依旧温和,“我只是在通知你,治疗,进入第二阶段了。” 说完,他便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铅笔,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他人命运的对话,不过是画画间隙的一段寻常闲聊。 苏晴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桌上的药瓶,又看了看那个已经重新沉浸在自己艺术世界里的、无比陌生的儿子。 她知道,她没有任何选择。 从她默许儿子对自己进行“改造”的那一刻起,从她按照儿子的短信去“表演”的那一刻起,这份无声的契约,就已经签订了。 她缓缓地、机械地,伸出手,将那个冰冷的小药瓶,握进了掌心。窗外,残月如钩。 而这间小小的画室,就是这个家的权力中心。 在这里,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在完成他白天学业的同时,也利用夜晚的间隙,不动声色地,规划着他那不可告人的、关于“收藏”与“改造”的艺术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