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游宫殿群,中央天阙前。 “陛下,您在看什么?” 一道如风铃般的女声在中央天阙外的石阶上响起,让檐上的苏幕遮眸光自然地转了回来,仿佛刚刚也只是随意的一瞥罢了。 她拢起被凉风卷动的衣袖,对着下方的女孩莞尔笑道: “没什么…说起来,瀛洲的源小姐在早朝时来拜谒我,莫非也是为了那件东西?” 没错,此刻站在天阙前三十六层玉阶上的来客,竟然正是昨夜与楚门有过一面之缘的源奈釉! 方才就在百官上朝,商讨东海归墟一事时,她哼唱着不知名的鬼谣诗歌,闲庭信步般闯入了大殿之中,指名想见玉皇,宛如一头迷失的小鹿。 这着实让各部的天官们吓了一跳,原因无他,明明只是个凡人,这位空灵出尘的瀛洲少女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重重禁制的封锁,来到这天庭的重地。 在场不乏传说之路走到尽头的强者,甚至有一方道统的祖师,却没有一人提前感应到她的到来,这简直能让人惊掉下巴! 上一次发生这样的怪事,还得追溯到前些天楚门打破多方预料,得了卦选魁首,鱼跃龙门的时候! “真是多事之秋啊…” 钦天监的主事王卜也不由得在人群里偷摸感叹,只觉得这一年发生的怪事比先前百年加起来还要多,这让卦师咋活? 当然经历了昨天的教训后,他也不敢随意用天眼窥视了,毕竟谁知道这位少女又是哪来的大能。 因此他也只好看着玉皇挥手散去大殿上的群臣,单独与这瀛洲女孩洽谈。 ——时间回到现在,依旧穿着巫女服饰的源奈釉在晨雾中仰起头来,正与那琉璃飞檐上的玉皇对视。 随着身上洁白襦袢与绯红袴服被露水微微打湿,她身上那股子清透的美感也显露出来,这与苏幕遮那般明艳大气的美是截然不同的,却也同样惊心动魄。 此刻,面对这位白衣仙子的问题,源奈釉摇了摇头,兴致缺缺道: “我并不是为它来的,那柄神话中的剑很锋利,却也斩不断许多东西,因此我对它的归属没什么兴趣。” 身为天照神社的巫女,她自然清楚伴随她一同前来的武士们所为何物,就是想为幕府迎回那柄天皇的兵器,以求为某人进行真正的蜕切。 但这与她无关,源奈釉来到中土,只是想见识一下真正的世界,一个与她的国度不一样的天地罢了。 “果然如此…” 苏幕遮似乎早有预料,瞥了一眼凌霄殿门后悠然道:“毕竟心不诚者,可入不得此门。” 这番话要是让瀛洲的那群武士听见,或许又少不了几句破防的鸟语怒骂,但这也确实证明了这几日他们多次的求见失败,的确是源于苏幕遮的授意。 有些东西,唯有在正确的时间,以及正确的人手中,才能得到。 于是这位仙姿凤仪的玉皇继续发问:“既然并非是为了它,那源小姐来我朝会上又所为何事呢?”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如果硬要给出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我想见见陛下,想知道您是怎样的一个人…”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女孩竟然给出了这么一个堪称放肆的理由,仅仅为了自己一时兴起的想法,就胆敢孤身闯入中央天阙,散去天官天将,单独求见玉皇。 难以想象,一本正经与荒诞不经竟然能同时在这位少女身上展现出来。 苏幕遮的水墨明眸清亮,依旧和煦如春风,丝毫没有被冒犯的迹象,反而饶有趣味道:“哦?你来此就是为了见我一面?” “是的,陛下,哪怕远在瀛洲,我也听说过您的名号。” 源奈釉双手交叠在腹部,礼貌地倾身鞠躬:“在三百多年前,是您驾临了我们的国度,为瀛洲斩杀了世间最恶的鬼。” “居然还有人记得往事,倒是难为你了。” 白衣谪仙子笑得灿烂,揶揄道:“我还以为瀛洲的百姓早就遗忘了这段历史了,都觉得我才是那头大恶鬼呢。” “是的,无论是幕府还是民间,有很多人都不记得这些往事了。有人将史书都锁在了高塔里,独留伪物在外传播,家族的长辈们也喜欢宣扬对中土的敌意…” 源奈釉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承认了瀛洲的现状,随即补充道:“但那些所谓的禁地拦不住我,我去过高塔与崖地,这才能知道许多。” 源奈釉陷入了幼年的回忆,那时的她尚且还不懂事,虽然被长辈们精心呵护,却总能在一觉醒来后出现在陌生的地方,就如古代传说里的神隐少女一般。 而有时,她就会出现在这些布满禁制的地域里,起初她也有惶恐,但久而久之,她也便习惯了,只当这是身为准巫女的特殊之处,因此便心安理得地翻阅起那些禁书史册,这才能知晓一些幕府与家族从来不会宣传的事情。 巫女的语气里滚动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憧憬,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周围的寂静都吸进肺里,道: “因此,我觉得如果是您的话,或许可以帮我…” 源奈釉的话还没说完,檐上的玉皇就抬手截断了她的话语:“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我应当是你在中土请求的最后一人吧?” “嗯…” 源奈釉似乎没想到苏幕遮早就知晓了她的来意,犹豫了一会道:“是的,有些人拒绝了,有些人同意却又没能成功…” 她并未撒谎,除却昨夜遇见的那位年轻男人以外,其他人在面对成为她类似的请求时,都只有两种态度,要么表示疑惑后便拒绝了,要么便是满不在乎地出手镇压。 当然,每当有人出手后,她便神隐般消失了,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还活着… 蟠桃盛宴期间,京都发生的怪事不少,但能让苏幕遮主动关注的却没有几件,来自瀛洲的怪诞少女便是其中之一。 此刻面对这位都市传说主角的请求,苏幕遮却摇了摇头,语气随和,态度却决然道:“生死由天定,要杀你的,并非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源奈釉一怔,她也似乎没有想到,世间的确真的有人能杀死自己,除却开始的惊讶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喜悦。 若是其他人告诉她这件事,她也并不会在意,但这句话从她尊崇敬仰的中土玉皇口中说出,就具备了十足的重量。 哪怕杀死她的并非是苏幕遮本人,但也足够让她激动了。 熹微的晨光打在天照巫女的脸上,让她期待的神情显得更加真挚,说来也怪,一个人为自己的死期将至而感到兴奋,倒也算得上荒唐。 只是,能杀了她的到底会是谁?源奈釉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个身影,却如蛛网般转瞬即逝。 …… “哦?” 也就在少女思索时,苏幕遮却微微怔了一瞬,扎着剑簪的发丝轻晃,她垂下眸子看向京都各处。 ——那里似乎有一道纯白的身影如惊鸿般极速掠过,眨眼间便在街头巷尾间噗噗地溅起了数朵稀疏的血花! “陛下?” 源奈釉注意到了玉皇变化的神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但身为凡人的她却只能看见云烟渺渺,遮挡住了下方的都城。 “啧,该说是年轻气盛,还是说在向我示威?” 苏幕遮自言自语,这句话似乎不是对源奈釉说的,而是在对某位让她也没辙的家伙吐槽。 源奈釉歪着脑袋,疑惑地看向苏幕遮,只觉得这一刻的玉皇像是被傻乎乎的白鸽挑衅着的鹰隼,立在崖上有些哭笑不得。 带着类似的无奈,苏幕遮扶额对她叹道:“若是无事,源小姐还请先回吧…这样的话,你的同伴们或许还能留下一两位。” “我的同伴?” 源奈釉一开始还没明白玉皇这句话的意思,随即她想起了什么,结合昨夜在枫江边发生的事情后,立刻蹙眉解释道: “这是他们的选择,我并没有指使他们的权力,希望您能相信我。” 看见少女脸上难得浮现出些许紧张,苏幕遮不禁笑道:“无妨,这点识人之明我还是有的,毕竟一个终日寻死的小姑娘,又哪来的心思加害别人?” 源奈釉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并非害怕玉皇震怒,而是担忧她对自己有了不好的印象。 “感谢您的信任,那么陛下,请容许我告辞了。”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也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源奈釉心绪复杂地躬身告辞,抬起脑袋时,突然发觉有阳光洒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道光正来自于那已经越过了中央天阙屋脊的朝阳,而苏幕遮的柔和轮廓在这霞光下显得越发朦胧,恍若融化在了光里。 她就立在这天庭,京都乃至中土大地的最高处,映照着众生,像极了在瀛洲大和高塔的古册里所撰写的,那些与“鬼”不同的“神灵”。 据说祂们才是瀛洲真正的主人,居住在高天原上,为百姓赐福祈命,驱散恶灵,而非当今的那些怪异的“鬼”。 “哒~哒~哒~” 这一幕被源奈釉牢牢地记住,随后将其埋进了自己的脚步声里,一步一步朝着下方走去。 “星星,烟花还是萤火虫,咋活不是活嘛…而且生而为人,总有什么是在大地尽头等着你的吧?” 也就在这时,这位天照神社的巫女想起来昨夜里,那个让她也觉得感兴趣的男人说过的话——无论是在瀛洲,亦或是中土,她都未曾遇见过这种人,明明带着如鬼一样的欲望,却隐约让她觉得其中有着神灵般的心。 我的活法吗… 回眸望去,早就看不见玉皇身影的源奈釉摇动红线白衣,捏了一下袖子里的小小打火机,她的声音轻得能被尘埃埋下,仿佛梦呓道: “如果可以,我想成为太阳,就如她一样…” ——世间的声音从来都不孤独,哪怕是这样极轻极远的话语,也有着它的回声。 果然,在源奈釉离去许久之后,又有一道清冽的声音在原地响了起来,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 “呵,我可算不得什么太阳啊…” 目送完这位瀛洲来的小姑娘后,苏幕遮依旧立在原处,脊背倚靠着屋檐上的雕龙,气质温润得仿佛一盏久久不凉的清茶。 长风渐起,拂过她的发丝。 这位墨发白衣的女子如开始那般,瞥了一眼远方那按八卦排列的宫阙,随即嘴角微微翘起道:“但我倒是在养着个喜欢撒欢的太阳,嗯…如今只能勉强算是个小火苗吧。” 说来也巧,谁又能知道,方才这二位绝色女子心中所想的,竟然会是同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