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归雁镇暮春之夜,雨后初晴。风从南山吹来,草叶湿润,楼檐低垂。 我与她倚窗而坐,对着一壶已凉的梨花白,窗外有萤,屋中有香。 “景公子,你可知我为什么会在这浮影斋安身?” 她抚着酒盏,声音轻柔如梦,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置喙的沧桑。 我挑眉望她,笑道:“自然是因为你情报过人,手眼通天,江湖传言你背后有个无所不知的影子组织,我还以为你就是那个组织的头儿。” “呵……我只是浮影斋的主人,不是那个组织的主人。” 她笑了笑,眉眼依旧潇洒,但眼中却多了一分晦暗不明的光影。 我沉吟片刻,道:“那个组织……当真存在?” 她不语,饮尽杯中之酒,将杯子扣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如山石落水,沉重不响。 “那不是你该知道的东西。”她低声道,“也不是你现在知道了,能改变得了什么的东西。” 我愕然望她,心中一动,问:“你说这话……像是在提醒我。” 她淡淡道:“你既已入局,便早被他们关注。你之所以能从归雁镇一路走来,不过是因为——他们默许你走。” 我眉头大皱,冷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转头看我,眼中那熟悉的戏谑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几近母性的怜惜。 “你可知你是谁?”她问。 我怔住。 她未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我眉心,像是要揭开什么,又像在封住什么。 “景公子,”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若真想知道,就自己走到那扇门前去吧。” —— 那书柬,纸质粗朴,信封无封蜡,无署名,无落款。 我翻开一看,里头只有一行字,写得极简,也极隐: “西郊·竹影坊二十七号” 仅此而已。 却不知为何,我心中猛地一震,一种莫名的不安随即攫住胸臆。直觉告诉我——这与柳夭夭有关,且非善地。 “小枝,浮影斋的门你守着,告诉云霁与婉儿,一切静待我归,谁都不许乱动。” 小枝欲言又止,神色满是焦灼:“公子……” 我摇摇头,不容她多言,已转身跨出庭门,纵身踏上院墙,一脚落地,化作夜色中一道淡影,直奔东郊而去。 ——竹影坊。 那是一处早年隐于郊外的清谈雅地,相传为前朝某位隐士所建,竹林环绕,四下幽深,久无人居。如今坊地仍存,却已成荒庭。 夜风微凉,月华朦胧,我的步履未曾稍歇。 沿途街巷渐远,东郊的竹林越来越密,风过林梢,竹叶婆娑,发出阵阵低语之声,如同谁在暗处轻喃。 当我终于踏上那通往竹影坊的旧石径时,前路如墨,月光亦不愿照临。远处隐约可见一抹红灯,如引魂之火,闪烁在林深处。 我停下脚步,心头一沉,袖中五指微扣,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机随之升起。 “柳夭夭……你到底在哪?” 无人应答。 但我知道,前方,有人,在等我。 或敌、或友。 或许——什么也不是,只是某场棋局之中的另一子。 我踏入林中,灯影随之晃动,像极了她那双总是戏谑含笑的眼睛,只是这一次,却没人出声调笑。 只有一阵微风,拂过竹梢,似她曾经低语: “景公子,等你明白了,就会知道,我不是来陪你的……我是来等你的。” —— 那时归雁镇秋叶未黄,我与柳夭夭并肩坐于驿馆后院。 天色渐沉,院墙上的黄藤斜倚而下,她正捧着一盏热茶,嘴角挂着那抹总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终于问出积压心中多时的疑问: “夭夭,那个你口中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世上从无人提及,亦无记载?” 她抬起眼眸,望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唇边那缕慵懒笑意不曾退去。 “你真的想知道?” “若不想,也不会问了。” 她低头吹了吹茶面,悠悠道:“这世上,大多数组织,不过为了权、为了财。能再高一层的,为的是理想,或秩序。但我们……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她看向远方夜色,如有所思,半晌才道: “我们,是为了——规则。” “规则?”我皱眉,“这世间万象,皆有因果与律例,所谓规则,岂不早已确立?你们,想改它?” 她轻笑一声,声音在夜风里如泉水潺潺。 “规则从来不是静止的,它变化着、崩解着、重塑着。你我所认为的天地运行、朝代轮替、生死善恶,无不是某种规则之下的演算……而我们的存在,只为确保——若这规则错了,能有人知晓它曾经错过。” 我怔住,良久方吐出一句:“谁来制定这规则?” 她转首看我,眸中泛着难以言喻的幽光。 “不是谁……而是『什么』。” 我一震,仿若雾中窥见某座古老巨塔的轮廓,隐隐欲现。 “那你呢?你是那个组织的一员,还是……” 柳夭夭摇了摇头,语气低柔: “我……早已退出。”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那个『什么』的一面。” 她垂下眼,将茶盏放回木桌,低声喃喃: “它……不是人,也不是神……你若有朝一日也看到它,会明白的。” 那一刻,月光照在她脸上,我第一次发现,那张总是调笑打闹的面孔,竟藏着如此深的疲惫与沧桑,像是看过太多结局之人,却选择依旧演一出开场。 —— 夜色已深,竹影坊的门后,静得出奇。 我绕过那扇半掩的朱门,迎面一股潮湿的气息袭来。 灯火散尽,惟有几盏青灯摇摇欲灭。 前方是一处方形小院。 院中铺满青砖,中央却空出一块平地,仿若被人刻意清理过。微风吹过,带起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混着血腥味,甜而冷。 我迈步进去。 一脚踏入,心头忽地一紧—— 满地,皆是女子。 她们衣着各异,或是青衫,或是罗裳,姿态不一,却同样静止。 有人脸色苍白,有人双眸半睁,还有几人,唇边残留着未散的微笑。 她们倒伏的角度,几乎一致,像被某种力量同时击倒,整齐得让人寒毛直竖。 我俯下身,试探脉息。 ——有的冰冷如石,有的,尚有微弱的气息。 “这……”我喃喃出声,指尖微颤。 她们不是自然昏迷。 这是一个被布过的阵。 我尚未及多思,突觉地面微震。 青砖缝隙间,流出一丝丝黯红光线,如蛇般游走,盘绕成符文。 我心头一凛,猛地后退。 太迟了。 “嗒——” 一声极细的关节脆响。 我低头望去—— 方才倒地的女子之一,竟以极其僵硬的姿势站了起来,脖颈“咯”地一声扭转九十度,脸朝我微微一笑。 那笑容,毫无情绪。 “啊——” 另一名女子也动了,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她们以完全相同的步伐、节奏,缓缓抬起手臂,指向我。 “叩——叩——叩——” 是她们的足音,整齐而冰冷,仿佛有人在操控着她们的筋骨。 我迅速掐诀,气走丹田,真气外放,七情之力顷刻在身侧化开一层薄雾。 这些人——不是活人,也不是鬼。 她们行动如木偶,却气息紊乱,似仍存一丝残魂。 我避开正面攻势,连退三步,反手拔剑。 剑光如水,斜斩而出。 几名女子被气劲扫中,身躯一滞,倒下时却无血,胸口露出暗红的符印,随即又如被牵线之人再度站起。 我心头一沉——这不是普通的尸傀,而是以“人情”为媒,强行逆炼的血阵。 我转身欲退,却听到门外有微弱声响,似有人闯入。 那声音轻柔却决绝,带着熟悉的语气。 “景公子……这次,又是你多事了呢。” 我一惊,回头望去—— 竹门外,一抹红衣缓缓而入,灯光下,她的脸宛如梦境。 她的语气仍是那副熟悉的戏谑,语尾上扬,带着轻佻的笑。 但我却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脊背攀起—— 她的笑意,太过完美,完美得像刻出来的面具。 她的眼眸,不再有往日的灵动与狡黠,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阴毒与冷漠。 我沉声问:“你到底是谁?” 她轻轻一叹,将手中拂尘轻抛,一道幽芒自袖底闪过。 “我本来……不想这么快让你知道的。” “但你查得太深,走得太远,已经……不在我们的控制之内了。” “我们?” 她不答,只是抬手。 嘶啦! 那一瞬,四周倒地的女子尸首齐齐动作,如被牵线的傀儡,再次窜起! 而这一次,她们的动作不再僵硬,而是极其灵巧,身法竟与浮影斋的女弟子几分相似! 我心头一震,向柳夭夭逼近一步:“你到底对浮影斋做了什么?!” 她轻笑,眼神却更冷了:“不必激动,真正的她们不在这里……但你若再不听话,说不定就永远也见不到了。” “你以为你查到的是什么?摄魂阵?无影门?空影和尚?那只是最浅的浪花罢了。” 我拔剑,寒光闪动间,气机纵横。 她却只是向后退一步,手指一勾,四周尸傀阵形突变,如流水般成环,将我重重包围。 “柳夭夭……你到底还是不是你?” 她定定看着我,忽而嘴角微勾,语气轻柔得近乎呢喃: “你猜?” 我沉住气,眼观四面,心思电转。 这些尸傀虽不快,但进退之间却不似单纯的死物——她们分成八方而立,举手投足之间,似在模仿某种既定路数,缓缓推进。 我瞇起眼,心念一转。 ——这不是乱战,是阵法。 我持剑绕行一圈,步步测位,渐渐发现:她们的走位,正应八卦之局。 干、坤、坎、离,震、巽、艮、兑,各占其方,各自引动微妙气机。 且不仅是占位,她们在我剑意探出之际,会自动调整方位,如流沙聚散、如潮起伏,互为攻守。 “好个血傀八象阵……”我心中一寒。 这一阵,不单是障眼之术,更像是一场献祭,以我之“情念”为祭引,以这些尸傀为媒质,转化阵中力量。 若不破阵,绝难脱身。 可若强行破之,又怕陷得更深。 我气沉丹田,七情剑意凝而未发,忽喝一声:“悲·断鸿影!” 剑气如霜雪骤斩,一名近身傀儡应声倒地,身躯断裂,气机尽断—— 但下一刻,那断裂的身躯竟然自行蠕动,于我目光所及之下,再次缓缓站起。 她的头颅微垂,胸前的剑痕未褪,嘴角却浮出一丝诡笑。 “不死之傀……?” 我低声吐出四字,内心已然惊骇。 这些女子,不是活人,却也非死尸。 而是被某种“不全的情魂”强行缚住,以血祭炼魂,留其意识、毁其灵智,既无死,亦无生。 一个念头骤然浮现—— 若这真是“她”亲手设下的……那么,眼前的这个“柳夭夭”,恐怕早已不是我熟识的那个她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向她喝问。 红衣女子仍是那副戏谑笑意,声音淡如飘雪: “你破不了的,景公子。这些人曾爱、曾恨、曾哭、曾笑……只不过现在,都为了你而动。” 我于阵中来回盘旋,气机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阵势流转间,我忽而心头一凛。 八卦之阵,六死两生。若生门可寻,一切尚可为。 我默运心法,闭目片刻,随即睁开双眼,目光如电,望向正东偏南一隅。 ——生门,竟在她脚下。 那红衣的“柳夭夭”,就立于那生机一线之上。她如钉桩般立定,轻摇玉骨扇,嘴角含笑,似早已知我所见。 “原来……你已看破。” 她声音低沉,不再戏谑,而是一种几近冰冷的嘲讽。 “你才是此局的关键。” 我冷然开口,脚下真气骤然奔腾,如江海奔流。 下一刻,我提剑直攻。 “去——!”我一声长啸,七情剑意催至极致,“惊·流光影断”怒斩而下,直逼生门!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手中玉骨扇轻轻一挥,周围尸傀齐动,阵图随之变化,干离互换、坎震交错,整座血傀八象阵开始反转为阴局,以死门强化攻守! 四周阴风骤起,尸傀如潮涌至,剑气纵横之间,我连斩三傀,剑上已泛出浅红之色。 “你若杀不掉我,便永远走不出这里。”红衣女子含笑低语,声音似从万里之外传来,又如近在耳畔。 我心中一横,不再正面硬拼,改而纵身跃起。 身形拔空而上,真气逆运,七情剑决“怒·斩天棘”轰然祭出! 剑光如虹,自殿顶疾落,直取红衣女子头顶! 那一瞬,我眼中所见,不再是她那张妖艳笑颜——而是一片扭曲的虚影,仿佛无数张面孔重叠,喜怒哀乐、惊惧贪嗔,交错不清! “你……不是夭夭……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怒吼而下。 那红影于电光火石之间,骤然仰首,瞳中闪过一丝骇人的光—— 她一字一顿,声如夜雨敲棺: “我是你……情念所生。” 我冲破红影之际,只觉天地骤转,耳畔风声消弭,四周万籁俱寂。 待我再睁眼时,眼前却已不见阵中尸傀与红衣,只余熟悉而又久违的山岭、林道、与……那静静流淌的小溪。 ——归雁镇。 我的心头一震,脚下竟自而动,缓缓踏入这片岁月凝固的土地。 这里的一切,与记忆中的模样一模一样: 巷口老树下的石凳,镇外杂草丛生的药田,甚至我那斑驳不堪的旧居,屋檐还斜着一段曾修补却歪斜的瓦片。 我本该年幼时期记忆模糊,但此刻却清晰如昨日。 我望见了年幼的自己,一身青布小袍,正跌跌撞撞地穿行于山道之中。 忽而,脚下一滑,身形向悬崖边滑去。 那一刻,我的心几乎提至喉头,即便知道这只是记忆,仍忍不住失声唤出:“小心!” 但下一瞬,记忆中的画面开始推演: 崖边藤蔓断裂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林间窜出——她身穿红衫,眉眼精灵,身形轻巧如狐,竟一手扣住我衣领,硬生生将我从悬崖边拽了回来。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巴,俯身查看我伤势,嗓音稚嫩却分外笃定: “你没事吧?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我叫柳夭夭。你呢?” 我怔怔看着这幕—— 原来,我与她的初见,是在那样的一场生死边缘。 她为我敷药,嘴里念念叨叨,一会儿笑我胆小,一会儿说我像个蔫儿茄子。 可就在那天傍晚的余光里,我看见她在火光前为我细心熬药时的神情—— 一如多年后,在浮影斋厨房中,指着我碗里的炖鸭腿咬牙切齿的样子。 ——她,从来都没变。 只是我,却几乎忘了这段最初的记忆。 我在梦中,低声喃喃: “柳夭夭……原来,我早就见过你了。” 正当我沉浸于旧日幻境之中,突如其来的一股爪劲猛扑而至,竟似要将我从记忆中活生生撕裂! 我猛然清醒,双足一沉,气贯丹田,堪堪躲过那致命一击。 四周仍是尸傀环伺、阵转如潮,我仍陷在那诡异的幻阵之中。 只是心中已无迷惘,方寸渐明。 “这阵……无非是以我七情所幻,若执迷不破,终将自困。” 我深吸一口气,转攻为守,气沉于脐,静待天机变化。 阵势步步紧逼,尸傀接连而来,不给我丝毫喘息。 我忽地爆喝一声,七情剑收于鞘,右足猛踏地面,一脚踢出,将一具尸傀如流星般踢向红衣女子! “柳夭夭”冷哼一声,身形一转轻灵避开。 但我脚下气机早已布好,第二具、第三具接连袭至,如影随形般扑向她。 红衣女子笑容渐凝,身形终于失衡,只得向上纵身一跃,躲避不及。 那一跃,恰恰离了阵中死角,触动了她始终立守的那一线“生门”! 我早已等候多时,身形腾空而起,居高临下,双手疾结法印: “破·金刚伏魔印!” 掌势如雷霆贯顶,正正印在红衣幻影之心口! 气浪翻涌,掌声轰鸣,如钟磬击碎梦境。 我只觉手下所触,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层脆薄而虚无的气障,似冰破裂,似云飘散。 那女子的笑容凝结,红衣一震,随即化作漫天飞灰。 四周的尸傀骤然僵立,继而倒地,神识尽散,如机巧失灵之偶。 阵破。幻裂。光归一心。 我站在殿中中央,气息微喘,掌心尚有余热未散。 耳中只余风声掠过残殿瓦檐。 我四顾环视,幻象已尽,余下满地尘埃与……那不知何时跌落的一枚红簪。 我弯身捡起那枚簪子,眼神一黯。 “夭夭……你究竟在哪里?” 风,缓缓穿林而过,驱散殿中余下的迷雾。 我立于断瓦残檐间,四顾无人,唯有那枚红簪在掌中轻颤,如仍残留着主人的一缕气息。 我不信她已然离去,遂纵身而起,踏过林间碎石与幽径,寻遍竹影坊四角。 直至一处山石之后,我终于停下脚步—— 石面光洁如削,刻有数行纤细之字,笔迹熟悉,婉转中带着轻俏,正是她的字迹。 我凝神细读: “景公子: 若你能破此阵,想必离真相也不远了。 空影,就在——『观照台』。 将你现在所得,一字不遗告诉他, 他会给你一个答案。 至于我……还有事未完,无法同行, 时机一至,自会相见。勿念。 ——夭夭字。” 我望着最后那个“夭”字笔划轻挑,仿若她在纸端对我轻轻一笑。 心中一震,有如千山万水忽然静止。 我紧握石上留字,低声道:“这世上……也只有你,敢这么戏弄我还让我感激。” 夜色不知何时悄然深了几分,星光自林梢泄下,我长吐一口气。 虽稍宽心于她尚安,但眼前这条路,却因她留下的这条讯息,更加险峻难测。 观照台。 这地名,我记得。 它在崆影山北麓,曾是前朝修行高士静坐之所,传言曾有神僧于其处得悟“无我”之境。若空影在那……或许,真相将不再遥远。 只是这一程,我再无人为伴。 我将红簪收起,低声一笑:“你这只小狐狸,到底还想给我留下多少谜团?” 转身,踏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