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棠沉默了片刻,事已至此,唯有接受,于是问道:“那她何时去教会医院?”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修女们若知道她失声了……” “圣玛利亚的玛利亚修女,”他慢条斯理地说出那个名字,“曾在奉天战地医院服务七年。她接诊过被炮火震聋的孩子,处理过遭强酸灼伤的妇女。你觉得,她会嫌弃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 西棠呼吸一滞,手心捏得发疼。 “到时候我会让张副官送她过去。”李崇川向餐厅方向喊了声王妈,转身时军靴轻扫过她裙边,当然,三小姐若想亲自送行,也是可以的。 不过…… 他转头看向她,一手将油纸包递给王妈送去给昭阳,一手将另一盒奶油小方放在她眼前的茶几上,“再不吃,又要化了。” 西棠看着油纸包,推拒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他说:“你自便,我去打个电话。” 李崇川兀自走进了书房,西棠僵在客厅里捏了捏裙子,她从未在别人家里用过餐,很是无措。 王妈笑着送来红茶,招呼她坐。 西棠点点头,尴尬地把起茶杯抿了一口。 李崇川拿起电话,倚在窗边,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西棠身上。 她坐在茶几后,背脊挺得笔直,像是自幼被严格训练出的仪态。 不一会儿,西棠解开下巴处的丝带,将草帽摘下放在一侧,阳光透过玻璃花窗,将她笼在一片斑斓的光晕里。 奶油小方被她用银匙轻轻剖开,糖渍樱桃滚到瓷碟边缘时,她忙用匙尖挡了挡,避免发出碰撞声。 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等奶油在唇间化尽才咽下,嘴角始终干干净净,不像昭阳吃得满脸都是。 李崇川突然想起德国军校餐厅里那些贵族小姐。她们用镶金餐具吃黑森林蛋糕时,也是这般做派。可西棠不同,她藏着东方特有的含蓄。 他记得她从前总穿旗袍,那种将人捆得端庄又压抑的衣裳,如今这身洋装倒让她显出几分鲜活的生气。 裙摆上那些黛色的圆点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飘荡荡地落在他眼底。 当她不自觉舔了下匙背的奶油时,电话那头的士官喊了好几声:“参谋?” 李崇川惊觉自己失了神,他挂掉了电话。 “合口味吗?”他突然出现把西棠吓了一跳。。 银匙停在半空,奶油缓缓滴落。她抬眼时,嘴角还沾着一点白,像雪落在红梅上。 “太甜了。”她说着,却又舀了满满一勺。 西棠拿起餐巾擦净嘴,熟练地系上了草帽,起身与他告别:“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 “我送你。”李崇川随她一起下了楼。 两人驻足在车前,她瞥了眼正在低头点烟的李崇川,推脱道:“就送到这里吧,我叫车回去就好,不麻烦李参谋。” 火光擦起的一瞬在他高耸的眉骨间拓下一片阴影,李崇川吐出一口烟,看了眼来去匆匆的车流,“这几日晚上不安全,我送你。” 西棠正要再推辞,忽然听见一声呼唤:“李参谋!” 她循声望去,心猛地一沉。 东蔷的贴身侍女蕊儿正挽着一名军官的胳膊,从街对面款款走来。 蕊儿穿着鲜艳的旗袍,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与平日在公馆时的朴素打扮判若两人。 西棠心头跳地厉害,她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缩在后座最角落的位置,将帽檐压得极低。 若是蕊儿看见她与李崇川在一起,回公馆嚼舌根,后果不堪设想。 车窗外,李崇川与那位军官寒暄的声音隐约传来。 “这么巧,参谋也住这一带?” “来看朋友。” “我就住这对面,上月才租的。附近有家馆子不错,今儿我不当值,参谋可否赏脸一聚?” “不了,我还有事。” 透过草帽缝隙,西棠看见蕊儿娇笑着靠在军官肩上,与她以往唯唯诺诺的模样大相径庭,竟有几分东蔷的张扬。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东蔷之所以知道她与李崇川的会面,恐怕就是因为蕊儿来此处见情人无意间碰上了。 她正琢磨着,车门突然打开,李崇川坐了进来。西棠慌忙向旁边挪了挪,试图与他保持距离。 李崇川轻笑,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躲什么?” 西棠不敢抬头,低声道:“那个…那位士官也住在这里吗?” “对面那栋楼。”李崇川示意司机开车,“怎么,认识?” 西棠摇摇头,在颠簸中沉思。除了姑姑教习出来的几位姑娘,旁人是不许出局侍奉的。 她看向后视镜中逐渐模糊的蕊儿,眼里的担惊受怕一点点地消弭。 回到公馆时,正好瞧见婆子端着菜进偏厅。 南芷、东蔷、北茉和姑姑已经落座,五副碗筷摆放得一丝不苟。 “三姐回来了?”北茉第一个抬头,圆脸上绽开笑容,“今儿大姐去买了了苏州厨子,做了你爱吃的樱桃肉,快坐下尝尝。” 西棠轻声道谢,目光扫过餐桌。 描金青瓷盘里蟹粉狮子头金黄饱满,上面点缀着几丝嫩黄的蟹肉。 樱桃肉红润透亮,裹着晶莹的蜜汁。 一盘清炖肉沫散发着热气,打底铺着碧绿的豌豆苗。 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腌笃鲜,汤色奶白,隐约可见里面的咸肉与鲜笋。 “坐下吃饭吧。”姑姑头也不抬地说道,手里银匙轻轻搅动着面前的燕窝羹。 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绣金线的旗袍,发髻一丝不苟,耳垂上的翡翠坠子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大概是一会儿要出门。 西棠安静地坐下,佣人立刻为她添上一碗碧粳米饭。 饭粒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竹香。 她夹了一筷子樱桃肉,甜中带酸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确实味道不错,但此等美味却不及奶油小方的半分欢愉。 餐桌上一片寂静,只有银匙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响。 南芷小口啜饮着腌笃鲜,北茉捧着碗小块夹着豌豆苗,东蔷仔细挑着菜里的姜丝,姑姑慢条斯理地享用着她的羹汤,偶尔用帕子轻拭嘴角。 这副风平浪静的情形,仿佛昨晚的闹剧没有上演过一般。 半刻钟后,姑姑放下了筷,示意她们不用陪,扶着椅子起了身,“约了周太打牌,你们早些休息,明日还有要去赴宴。” “我也先回屋了。”南芷放下筷子,碗里的饭还剩大半,“该服药了,先告退。” 东蔷跟着摇曳生姿地离开了,路过身后时,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是那种西洋货,甜腻得让人头晕。 看着东蔷扭动的腰肢消失在楼梯,让她想起了方才见到的蕊儿。 那个低眉顺眼的侍女,却涂着艳丽的胭脂,挽着军官的胳膊招摇过市。 主仆二人,倒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做派。 西棠轻笑了一声,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东蔷整日里防着别人,生怕被抢走常客,却不知自己的贴身侍女早已在暗度陈仓。 这公馆里的女子,不是忙着算计别人,就是被人算计,无休无止。 可笑着笑着,喉间又漫上一丝苦涩。蕊儿攀附军官,东蔷笼络权贵,就连她自己……也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公馆当了时家衡的女伴。 乱世中的女子,竟都把攀附男子当作唯一的生路,何其可悲。 “三姐,还要添汤么?”北茉的声音将西棠从思绪中拉回。 “不必了。”西棠摇摇头,目光扫过满桌珍馐。 这桌看似精致的菜肴,不过是又一场精心包装的交易。 新厨子是南芷用大洋买的,樱桃肉里用的陈年花雕是周会长送的,就连姑姑要去打的麻将,也不过是变相的攀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