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天过去,来到周五的深夜。 黑暗而又密不透风的被窝里,空气已经因为你的呼吸和体温变得滚烫而潮湿。 手机手电筒的光线微弱地照亮着你汗湿的手,和你手中那个依旧崭新、却已被你摩挲过千百次的黄铜色锁芯。 这几天的夜里,你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将“工”字别子插入锁孔,施加一个细微的旋转力,感受内部叶片的阻力。 然后用另一只手,将刻度拉钩探入,一片、一片地,去试探、推送、归位。 失败。 锁芯转动了五度,然后被死死卡住。“假锁”。 失败。 你碰乱了已经归位的叶片,一切归零。 失败。失败。失败。 你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捏着冰冷的金属工具而变得麻木、僵硬。汗水顺着你的太阳穴流下,滴落在锁芯黄铜色的外壳上。 凌晨两点十三分。 你将所有的工具放下,掀开被子的一角,让冰冷的夜风吹在自己发烫的脸上。宿舍里,室友平稳的呼吸声如同远方的潮汐。 你重新钻回那片黑暗。再一次,将工具拿在手中。 你的动作,变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缓慢。呼吸也被你刻意放得悠长。 别子。拉钩。 第一片,归位。 第二片。 第四片。 第七片… 你感觉到拉钩的顶端,触碰到了最后一片负隅顽抗的金属叶片。你施加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向上推送的力量。 你食指上的别子,传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豁然开朗的顺畅感。 你继续施加旋转力。没有任何阻碍。 锁芯在你的工具驱动下,平稳而又流畅地,转动了整整三百六十度。 “咔哒。” 一声微弱,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的脆响,在这片幽闭的黑暗中响起。 你松开手,所有的工具都掉落在棉被上。 你拿起那个锁芯,那个刚刚被你征服的、固若金汤的造物。 它在你汗湿的手中,安静,冰冷。 周末,星期六下午。 图书馆四楼的期刊阅览区,这里比楼下的自习室更加安静。 高大的深棕色实木书架将空间切割成一个个独立的阅览格。 巨大的拱形窗外是成片的碧绿樟树林,阳光被浓密的树冠过滤后,以一种柔和的、近乎于乳白色的光晕,洒落在厚重的地毯和零散摆放的皮质单人沙发上。 空气里浮动着旧报纸和皮革混合的、干燥而温暖的气味。 杨静雯和苏沐玥占据了靠窗的一张双人长桌。桌面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建筑设计图集和画满草稿的设计纸。 “啊,我有点口渴,水杯又忘带了。”杨静雯伸了个懒腰,身体的曲线在米白色的毛衣下舒展开,“我去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瓶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不好?” 苏沐玥捧着一本全英文的《解构主义建筑评论》,指尖划过印着陌生词汇的书页,从书本后抬起头。 “去吧。” 杨静雯离开了座位。 她的那个洗得有些泛白的帆布包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拉链半开着,露出里面一个粉色的笔袋和一本笔记本。 苏沐玥将手中的书本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她站起身,很自然地走到了杨静雯的座位旁,像是在帮她整理桌上散乱的图纸。 *真是麻烦,非要我做这种事。* 她的手指将几张A3大小的草稿纸对齐码放好。 在这个动作的掩护下,另一只手伸向那个帆布包。 指尖探入其中,轻巧地绕过笔袋,摸索到内侧的夹层边缘。 那个黑色硬币大小的、冰冷的金属圆形录音器,就躺在她的掌心。 没有停顿。 指尖用力,将录音器顺着夹层的缝隙推了进去。它无声地滑落到了最底部,被柔软的布料包裹。 苏沐玥收回手,将那本笔记摆正,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重新捧起了那本评论集,继续阅读刚才被打断的那个章节。整个过程流畅,无声。 又过了两天,周日晚上八点。 你和杨静雯吃完了晚饭,正在中心湖边的长椅上坐着。 夏夜的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湖对岸的图书馆灯火通明,点点光芒倒映在墨绿色的湖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你们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靠在你的肩膀上。 那个洗得有些泛白的帆布包就放在她身边,离你不到半米。 你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屏幕亮起,来电显示是“小雪”。 你按下了接听键,选择了视频模式。 手机屏幕里,先是出现了一阵剧烈的晃动,随即稳定下来。 一张清秀干净、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女脸庞出现在画面中央,背景是熟悉的、你家里客厅的米色墙纸。 江映雪穿着一件粉白格子的睡衣,洗过的长发还带着水汽,随意地披在肩上。 “哥,你干嘛呢!半天才接电话。” 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清脆得像风铃。 你将手机拿远了一些,让旁边的杨静雯也能入镜。 “刚跟朋友在湖边坐会儿。介绍一下,这是杨静雯。静雯,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妹妹,江映雪。” 屏幕那头的江映雪,在看到杨静雯的脸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哇,嫂子你好漂亮啊!比照片上还好看!” 杨静雯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红晕,身体向你这边靠得更紧了一些。 “你好呀小雪,你也很可爱。经常听你哥哥提起你。” “他肯定没说我好话,是不是又说我懒,就知道在家看电视。”江映雪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哥,妈让你下周末有空就回家一趟,她说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还问,问嫂子要不要一起来……” 杨静雯听到这句话,明显身体一僵,然后带着期待看向你。 你们的交谈声,每一句亲昵的称呼,每一个关于家庭琐事的细节,都顺着晚风,无声地钻进了旁边那个帆布包的夹层深处。 午夜。星河湾1701室。 牛如申靠坐在那把昂贵的人体工学椅里。 公寓的遮光窗帘将城市的光污染彻底隔绝在外,室内只有显示器散发的幽冷光芒,将他的脸映照成一片没有温度的蓝色。 一副黑色的、录音棚级别的监听耳机罩在他的头上。他闭着眼睛,表情像是正在欣赏一首结构复杂的交响乐。 耳中传来的是细碎的、嘈杂的环境音。图书馆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自动贩卖机滚落饮料的沉闷撞击声、校园里傍晚的风声… 他快进了十几分钟,直到一段清晰的对话声出现。 先是两个女孩之间关于学习和未来规划的、乏味无聊的讨论。然后,是那天傍晚,在湖边的对话。 “……你穿什么都好看。” 那是栎社的声音。 然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只有晚风的呼啸声。牛如申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一段手机的振铃声响起,打破了沉静。 “哥,你干嘛呢!半天才接电话。” 一个新的、陌生的声音出现了。 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音调略高,尾音带着自然的、如同小动物般的撒娇感。 甜美,清脆,充满了未被社会污染过的活力。 牛如申的嘴角,向上牵引,形成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介绍一下,这是杨静雯。静雯,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妹妹,江映雪。” 栎社说出了那个名字。 映雪。 *有意思。栎社原来你还有个这么可爱的妹妹。* “哇,嫂子你好漂亮啊!比照片上还好看!” 耳机里,传来杨静雯带着羞涩的笑声和江映雪毫不掩饰的赞美。随后是关于回家、关于红烧排骨的讨论。 牛如申静静地听完了这段长约五分钟的家庭通话。他摘下耳机,随手放在桌面上。房间里又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他睁开眼睛,瞳孔里反射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列表。他滑动鼠标,在那几个以神话女神命名的文件夹旁边,新建了一个文件夹。 他在键盘上敲下了新的名字。 【Project_Hebe】 新的一周,被一场盛大的、名为“青春”的集体狂热所席卷。 校园里那几块平时只用来张贴讲座通知和失物招领的公告栏,被巨大的、红底金字的活动海报所覆盖。 “A大学第四十二届田径运动会”的艺术字样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音响社提前几天就开始在各个主干道路旁的广播杆上,调试起了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充满节奏感的运动员进行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的、混杂着青草和荷尔蒙气息的期待感。 你驻足在一块公告栏前。 目光越过那些彩色的、关于赛程安排和班级加油口号的宣传单,精准地落在一张A4纸打印的、标题为“运动会学生工作组主要干部名单”的通知上。 第二行,“后勤协调组”,组长那一栏,一个熟悉的名字被黑色的宋体字清晰地打印了出来——牛如申。 一个完美的、长达三天的、逻辑严谨的、不可能引起任何人怀疑的不在场证明,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张贴在了全校师生的面前。 机会,从等待,变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运动会第一天,星期一,男子1500米预赛。 塑胶跑道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空气因热浪而扭曲,远处主席台的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 发令枪的响声,像一声迟钝的爆竹,在鼎沸的人声中炸开。 钉鞋踏上红色跑道的瞬间,一种灼热的、带着颗粒感的冲击力从脚底传来。 汗水从你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的轮廓滑下,留下一道冰凉的轨迹。 周围是和你一样穿着单薄运动背心的身体,沉重的喘息声、肌肉绷紧时发出的低吼、鞋钉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在你耳边交织成一片。 你享受这种纯粹的物理上的疲惫感。它让你的大脑从连日来紧绷的算计中得到片刻的抽离。 最后一圈的直道。 你凭借着良好的耐力,开始超越前面几个已经体力不支的对手。 终点线那条红白相间的横幅在你眼中不断放大。 杨静雯的身影,就在终点线旁的人群里,她穿着那条淡黄色的连衣裙,用力地挥舞着手臂,脸因为激动和呐喊而涨得通红。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惯性带着你向前踉跄了好几步。 肺部如同一个被撕裂的风箱,贪婪地吸入滚烫的空气。 一只柔软的手臂扶住了你,带着沐浴露清香的毛巾复上你的脸。 “辛苦啦!你超棒的!小组第二!” 杨静雯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混杂着兴奋和喜悦。你拿下毛巾,她将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递到你的嘴边。 冰凉的液体滑过你干涩的喉咙。你看着她那张因你而绽放的、毫无阴霾的笑脸,内心的那块黑色坚冰,也仿佛被这阳光融化了一角。 你的身体靠在她纤细的肩膀上,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那个搭着红色顶棚的主席台。 牛如申就在那里。 穿着一件印着“学生会”字样的蓝色马甲,手里拿着一个对讲机,正对着身边的一个志愿者说着什么。 距离太远,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停留了大概三分钟,然后转身,快步走下了主席台,消失在检录处的方向。 …… *视角切换:主席台* 巨大的高音喇叭里,播音员正用慷慨激昂的声音播报着刚刚结束的女子跳高决赛成绩。 主席台上,人来人往。 几个体育部的老师正对着秩序册讨论着什么,志愿者们则抱着成箱的矿泉水和记分牌匆匆穿行。 牛如申站在主席台的边缘,背对着大部分人群,眺望着田径场的方向。 他手里那个黑色的对讲机不时响起,传来各个赛点后勤物资请求的嘈杂电流声。 “径赛一组,终点计时处需要补充两箱水。收到请回答。”他对讲机的频道清晰地传出苏沐玥那清冷的声音。她正负责径赛区的物资调度。 “收到。”牛如申按下通话键,简短地回应。他随即转身,对身后一个志愿者说,“去储藏室再搬两箱水给径赛组。” 处理完这件公务,他抬手,指尖看似不经意地碰了一下自己右耳戴着的那枚极其小巧的、肤色的蓝牙耳机。 耳机的降噪功能过滤掉了周围大部分的喧哗,只留下一片相对安静的、属于他自己的私人信道。 “樱花泉眼。” 他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对着空气轻声说出了那个指令词。 “现在,找到栎社。以你想为他妹妹准备一份生日礼物、想提前和未来小姑子搞好关系为理由。”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导演在给演员说戏,“问出她的喜好、平时的课余安排、有没有参加什么社团、性格怎么样、最近有没有烦恼,还有…有没有喜欢的男生。记住,要自然,就像一个体贴的女朋友在关心他最亲近的家人。” “哦,对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微笑。 “再帮我问一句。他妹妹,怕不怕打针。” …… *视角切换:你* 田径场旁的草坪上,你和杨静雯并排坐着,后背靠着一棵高大的香樟树。 树荫投下一片清凉,隔绝了大部分的暑气。 她正细心地用棉签,为你刚才冲刺时被鞋钉刮伤的手臂上药。 碘伏冰凉的触感和轻微的刺痛,异常清晰。 “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明天还有决赛呢。”她的嘴里发出轻声的抱怨,手上的动作却温柔无比。 “对了阿社,”她帮你贴好最后一张创可贴,然后很自然地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我刚才看日程表,小雪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呀?下下个月对吧?” “嗯,十一月。”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该给她准备一份礼物呀?”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总不能第一次‘见家长’就空着手吧?你说,她平时都喜欢些什么东西呀?喜欢什么颜色?有没有特别爱吃的零食?”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那种属于热恋中女孩的、想要融入你家庭的、真诚而又甜蜜的热切。 这让你感觉有些异样。她平时不是这么主动、甚至有些过度细心的人。但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是她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 “她比较文静,喜欢看书,画画什么的。颜色的话,浅色系的都还行吧,粉色、蓝色、白色。” “画画呀?那她用的颜料是什么牌子的?铅笔呢?还有画纸,她有没有习惯用的那种?”她追问,像一个正在做功课的好学生。 “哇,那感觉小雪是个很乖的女生。对了,上次体检我室友差点晕倒了,因为她特别怕打针。小雪…她会这样吗?胆子大不大?” 你有些无奈,但还是耐心地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 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作无形的电波,跨越了喧闹的运动场,精准地传入了主席台上方,那枚肤色蓝牙耳机的接收器里。 三天的运动会很快过去。 你最终在决赛里拿到了第五名的成绩。 这期间,牛如申如同一台上了发条的精密机器,全程在主席台、检录处、后勤仓库之间穿梭。 而你也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人,用眼睛和大脑,将他每一个离开主席台的时间点、每一次返回的规律、每一次接打电话的神态,都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周三下午两点,闭幕式前的最后一次全员彩排。 学生会办公室里,负责本次运动会收尾工作的干部都聚集在此。牛如申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排班表。 “……最后,闭幕式的所有流程,今明两天必须全部对完。负责引导和颁奖礼仪的同学,下午两点到五点,到体育馆A区集合,由苏沐玥统一负责彩排。在此期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岗位。都听明白了吗?” 他看了一眼手表,语气严肃。 那句话,那段被精确到小时的时间。 下午两点,至五点。 一个长达三个小时的、绝对安全的、金子般的空窗期。 你站在人群的最后,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你的心脏,却在这片喧闹中,擂出了决战前夜,那沉重而又带着无尽兴奋的鼓点。 “明白!” 众人齐声回答。 办公室里的人群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 原本因为挤满了人而显得温热、嘈杂的空间,在几分钟内恢复了它原有的空旷与寂静。 椅子被胡乱地推回桌下,桌面上散落着几张无人认领的流程表。 下午两点零五分的阳光,以一种锐利的、几何般的形态,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铺着灰色地砖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明暗交错的条纹。 空气中浮动着打印机墨粉和汗水混合的、略显沉闷的气味。 你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的大脑,正如同那扇你已经烂熟于心的、卡迪亚B级叶片锁的锁芯,在精准地、一片片地对齐着即将到来的行动叶片。 时间:即刻出发,预计二十分钟抵达。 行动窗口:下午两点半至四点半,两个小时。 备用方案… 就在你转身准备借口离开时,一具温软的身体贴了上来。 杨静雯从你身后环住了你的腰,脸颊贴在你因运动会而有些晒黑的后背上,她的手臂收得很紧。 棉质连衣裙柔软的布料,和你背上单薄的T恤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你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体温和身体柔软的起伏。 “你好厉害呀,阿社。” “开会的时候,所有人都听你的。” 你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绷紧了。 那扇由无数数据、时间和算计构筑起来的、通往星河湾小区的行动之门,在你眼前刚刚打开一道缝隙,就被这具柔软的身体不由分说地重新关上,并且插上了名为“温存”的门栓。 “刚才开会太严肃了,我们去喝杯东西放松一下吧,好不好?我知道西门那边新开了一家柠檬茶,听说超好喝的。” 她摇晃着身体,像一只撒娇的猫。 “我现在还有点事,要去一趟院办公室。” 你说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最万无一失的借口。 “哎呀,办公室的老师肯定也去看彩排啦,现在去肯定没人的。”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先陪我去嘛,就一杯柠檬茶的时间,好不好?我好渴。” *终于忙完了,可以和他单独待一会儿了。* *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问问小雪的事情,还要让他答应我去找小雪玩。* 她抬起头,仰着的脸庞正好能从你的肩膀侧面看到你。 那双乌黑的瞳孔里,映着窗户投下的光斑,清晰地、毫无杂质地,倒映着你的模样。 你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那是一个热恋中的女友,对男友最正常不过的依赖和请求。 …… *视角切换:体育馆A区* 巨大的穹顶之下,是数百排按同心圆规律排列的、空无一人的深蓝色塑料座椅,像一片沉默的、凝固的海洋。 阳光透过体育馆顶部的玻璃结构,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几块巨大而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是木地板、塑胶和消毒水混合的、冰冷而空旷的气味。 回声在这里被无限放大,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拉长、扭曲。 苏沐玥站在场地的最中央。 她穿着一件最普通的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长裤,长发用一根黑色发绳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她面前,负责颁奖礼仪的十几名女生排成两列,一个个身姿挺拔,但脸上难免带着几分彩排前的松散。 “立正。” 苏沐玥的声音,没有通过麦克风,却清晰地、带着一种冷硬的穿透力,回荡在空旷的体育馆里。 那十几个女生的身体本能地一颤,瞬间站得笔直。 “从现在开始,到下午五点。这里不是你们的社团活动室,是闭幕式的现场。你们的每一个姿势,代表的不是你们自己,是整个学校的脸面。” 她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脚步。 她的步伐稳定,如同经过丈量。 她走到队列的最前端,伸出食指,精准地调整了第一个女生托盘时手肘的角度,向下压了两公分。 “微笑,嘴角上扬十五度,保持住。不要以为下面没人看,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客厅。现在,开始走位练习。第一组,目标,主席台右侧阶梯,十六步。注意节奏。” 她的命令简短,不带任何情绪。她像一个严格的教官,又像一个精密的程序,不知疲倦地,执行着写在自己核心代码里的指令。 …… 你被杨静雯拖着,走出了那栋弥漫着压抑气息的行政楼。 午后的阳光迎面扑来,让你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校园主干道上,因为运动会,人流比平时稀疏了不少。 知了的叫声在燥热的空气里嘶鸣,让人心烦意乱。 那块名为“自由”的、金子般的三小时拼图,正随着时间的流逝,从你紧握的手中,一点一点地,化作无形的砂砾。 她像一只考拉,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你的手臂上。 那家柠檬茶店的队伍排得很长,空气里飘着柠檬的酸甜香气。 你们在队伍的末尾站定。 你背对着她,看着前面那些晃动着的、年轻的后脑勺,大脑还在飞速运转,寻找着脱身的可能性。 “阿社。” 她又在你身后开口了,声音被阳光晒得有些懒洋洋的。 “我在想,要是我真的去见小雪了,会不会太唐突了呀?你说,像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会不会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嫂子’?” 她把“嫂子”两个字咬得很轻,带着一丝俏皮的试探。 “不会。” 你回答。你的思绪不在这里。你的思维正沿着城市交通网,飞速地奔向那个叫“星河湾”的小区,在那栋冰冷的3号楼的楼下盘旋。 “那你觉得,我直接带点她喜欢吃的零食去找她,怎么样?会不会显得我很没诚意呀?” *不能光送吃的,还是要准备一份真正的礼物才行。* “阿社,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满,另一只手伸过来,捏了捏你的脸颊,“人家在很认真地跟你商量怎么讨好你家里人呢。” 那股焦灼感,如同在盛夏的柏油路上,被看不见的火焰炙烤。 你计算过每一种可能,你准备了所有的工具,你勘探了完整的地形…但你唯独漏算了一点——一个以“爱”为名义的、无法挣脱的、甜蜜的牢笼。 队伍终于移动到了窗口。 “两杯招牌柠檬茶,少冰,全糖。”她对店员说,然后抬头看着你,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看着她那张毫无城府的、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绒毛的侧脸,看着她拿到那两杯冰镇饮料后满足地深吸一口的样子。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无力、烦躁和一丝不愿承认的怜悯的情绪,堵在你的胸口。 “要不…你就这周末,去找小雪吧?” 她的话,打断了你的思绪。 “我家离学校也不远,坐地铁就半小时。我刚好可以把给她买的小礼物送过去。你就跟小雪说一声,好不好嘛?我想跟她交个朋友。” 她将其中一杯柠檬茶的吸管插好,递到你嘴边,仰着脸,期待地看着你。 柠檬冰凉的酸甜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一同涌入你的鼻腔。 你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请求。 你知道,在今天剩下的这两个半小时里,你是不可能脱身了。 那个完美的窗口,已经被彻底封死。 再拒绝下去,只会显得不合情理。 “…好吧。” 这两个字从你的喉咙里挤出来,干涩而沉重。 得到肯定答复的瞬间,杨静雯的脸上绽放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她开心地在你脸颊上亲了一下。 “就知道你最好啦!那我明天就去买礼物!” 她像一只得到了糖果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开始规划起明天要去逛哪家精品店。 而你握着那杯冰凉的、甜得发腻的柠檬茶,感觉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你的指缝滑下。 你透过人群的间隙,望向行政楼的方向。 那宝贵的时间窗口,再一次,在你的面前,缓缓地、沉重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