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清方坐在第一排的中间的观众席上,两条腿叉开着,手自然地垂在两腿之间,仰着脸看排练。  台上灯光亮堂堂的,正演到扮演王子的于清圆出场。他念着台词、环顾自周,作观察城堡的样子。  正好看到台下的于清方。  舞台上的灯光太亮,台下变成黑黑的一团,只在正前方有一点点视野,于清方穿着牛仔裤的两条腿,微瘦而长。放在中间的白皙的手,手指颇长,骨节突出。  于清圆很没志气想到那双手曾经摸在自己身上……  “所有这些都难不倒我,我……我……”于清圆望了望天花板:“……哈哈……”  社长绑着两根麻花辫踩着土黄色的靴子咚咚咚地从木楼梯上来,气势汹汹地叫:“开演只两天了!”她竖起五根手指,“排练了五次,三次你记不住台词,今天你再记不住,别想回去!”  说完就一甩头——一根麻花辫差点甩到于清圆的脸上——气呼呼地走了。  于清圆眨了眨眼,低着头走到观众席的角落里坐下,拿起一叠白色的材料纸,听话地记台词。  在公演之前,应该背得完吧?  白色的纸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的影子,于清圆抬起头,果然是于清方来了。  手里的稿子一把被抢过去,对方看了一会儿,把稿子还给他,在他旁边坐下来:“以前你没参加过这个。”  于清圆顺嘴就溜了一句:“嗯。觉得也许好玩吧。”  于清方看着舞台,舞台上的落地灯是淡黄色的,几只坟子在灯束里飞啊飞。荆棘的布景从两边被推出来,轮子发出“轱辘轱辘”的响声。于清方的声音不太,却字字清晰:“那个社长很眼熟。”  “啊?是吗?哈哈。她是我们系的喔。才女呢。你一定是到系里找我的时候撞见过她。她那么漂亮,你肯定是对她有印象。”于清圆缓了口气,手不自觉地抠了抠耳后的头皮,“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她长得好,又能干……”  话说到这儿,于清圆就住了口,因为于清方转过头来正看着他,黑眼睛深如幽潭,说不清里面藏着冰还是火。  两人就这么对视半晌,还是于清方微微一笑,他笑起来异常好看,眉眼、唇角略弯,整个脸部线条变得分外柔和,称得前方的淡黄色的灯光好似都温暖了起来,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谁把王冠放哪儿去了”,接着又响起了咚咚咚快速的鞋子踩在木板上的声音。  “哥哥啊,”于清方的一只手伸到于清圆的耳后轻轻地抚摩着,发丝从指缝里逸出来,他把头偏在于清圆的耳边,气息灼热:“你装不了多久了。”  黑暗而寂静的演艺厅,各人都在忙着各人的,社长在骂人,演员在背台词,于清圆坐在垫了棉花的座位上,觉得好像坐进了海里,听到了海浪的扑——扑——的声音……  于清方说完,并不曾再看于清圆一眼,起身踩着黑色的运动鞋离开。  正好一个抱着王冠的人匆忙地跑过来,呯的一声,与于清方撞了满怀。  “啊——”  人的惨叫声划破了寂静的空间,王冠从那人的手里掉落在地,轱辘轱辘地滚到了座椅的脚边,碰了几下靠在上面停住了。  那人捂着手蹲了下去。  于清方未有丝毫停滞,仍旧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好像刚才的事不是他做的。  有人抱不平:“那位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清方停下来,黑暗中那双黑色运动鞋前面的金属扣子放出冷冽的刺目的金色光芒,他转过头,苍白的脸上饱满的额头中央此刻有一道深深的皱痕,眼瞳深黑,在黑暗中好像两个空空的黑洞,却蕴含着巨大的吞噬人的杀气:“不满吗?”  众人噤声……  谁的稿子掉了,纸张“哗啦”一声地瘫在了地上。  于清圆抓着胸口,于清方散发的恐怖压抑的气氛让他的心脏扑咚扑咚地跳得急速剧烈,像快要爆炸了。  一直到于清方揿开厚重的黑色的布帘,消失在外面金色的阳光中,好一会儿,众人才缓过神来,各忙各的,谁都不提刚才的事。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于清圆正背着台词,社长甩着两条麻花辫子走过来,说让他回去吃饭。  于清圆愣了一下,说自己还没记住台词。  “记住不是一会儿的事,你明天再来吧。”  就这样,于清圆放下好不容易背了一半的台词回了家。  接下来的两天,于清圆成为社长的重点监督对象,硬是逼着把台词背了个七七八八。于清圆满脑子都是台词,走个路转个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那些台词一个不小心又从脑袋里掉了出来。  于清方天天都来看,每天呆一小会儿。  他每次一来,社团就有一股奇异的安静,每个人好像都聚精会神地做着自己的事,可一旦于清方有什么动静,又都屏气注意着。当然,就算注意,也是小心翼翼的,低着头斜着眼珠悄悄地瞟。  于清方很少讲话,一共只说了两次:  第一次:他要改变城堡的布景。  剧团为了突出女巫的诅咒的恐怖,将城堡的主色调定为黑色。  于清方要把它改成红色,清晰明了地列出四大理由:  “第一点,黑色的布景很阴沉,如果公演的那一天是阴天,谁会在阴沉沉的天气里看一部阴沉的话剧;  第二点,黑色很恐怖吗?它只是很压抑,不如改为红色,更加血腥,更能让人想到血;  第三点,这部剧要歌颂的是爱情,红色象征着热烈如火的爱情,更加热烈,歌颂王子的勇敢以及爱情的可贵;  第四点,改变布景的钱全部由我负责。”  全票通过。  散场的时候,于清方挡住于清圆,要钱。他穿着黑色T恤深蓝色宽松牛仔裤黑色运动鞋,往楼梯口一站,映着背后血红血红的夕阳,苍白的脸加上黑得见不到底的眼睛,活生生的抢劫犯。  于清圆腾地冒起了一股火儿,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于清方这副样子突然让他很生气。他绕过于清方就走,完全当于清方空气。  于清方也没跟他多说,将他一把压在楼梯的墙面上,上下其手地将几个口袋掏得干干净净,身手利落得不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于清圆一口长气刚呼完刚想吼出来,于清方把头放在他的脖子边,对着耳朵吐气,一边讲话顺便伸出舌头舔于清圆的耳垂:“哥哥,不要不听话。”  墙比较旧了,上面有小孩用铅笔画的涂鸦,有汉字有英文有花朵有小鸡,于清圆的脸正好抵在一只肥肥的小鸡上面,墙面冰凉粗糙。耳朵如同爬了几百只蚂蚁,它们爬啊爬,爬了满身都是。于清圆忽然觉得自己的双手和身体自由了,连忙转身。  于清方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手插在裤袋里。  于清方的脸上,有一股淡到看不出来的笑。说是看不出来,是因为无论他的眼还是唇都没有笑的迹象,可是于清圆明明就感到了一种笑,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志在必得的笑,一种即将把猎物生吞入腹的期待的笑,这让他浑身汗毛直竖。  第二次:修改台词。  于清方修改了几处台词,然后于清圆惊喜地发现好背了很多,社长看过以后,请求于清方也改改其他角色的台词。于清方自然不理会,不经意地瞟到公主这个角色的台词,顿了顿,拿起来就改。结果:公主的台词被极度缩水,总共没有二十句话。  于清方将台词本子放在旁边的位子上,社长弯腰拿起来看,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么改、又说这么改不行。  “不是给你的”。于清方把头靠在椅背上,两只手各放在两边的扶手上,手指长而骨节突出,看着台上的“王子”。  就这样,于清圆成功地记住了所有台词,迎来了游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