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呼——  安静的舒服声中,成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在看到伏在床边的于清圆时,他的双眼闪过不可思议的亮光。他伸出手,大概想去摸一摸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在这里,还是他自己的幻觉。  然而他一动,这个人就醒了。  于清圆揉了揉眼睛,天知道他怎么又睡过去了。果然一晚上不睡,很不能适应,而且胸口有点堵得慌,可能是感冒了。  他朝成明笑了笑:“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叫人去买。”  成明看着他,狭长的眼角微微翘起,眸中有珠光流转:“你去买。我想吃牛肉米粉,要很多的牛肉、辣椒还有醋。”  “可是你伤还没好,吃牛肉不太好吧?不然换猪肉的,好不好?嗯……等你伤好一点,我再给你买牛肉的。”  “呵……那好,就这么说定了。等我伤好一点,你要再买给我吃。”  于清圆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那你等着,我去买米粉去。”  “清圆。”成明忽然叫住了他。  他的手按在门把上,身子微微后倾:“嗯?”  “把门关好。还有,”成明顿了顿,眼波里有另一种深沉坚定:“我等你!”  “我很快回来的。”于清圆笑了笑,顺手将门带上。  那扇门不久重新被推开,却不是看上去有点憔悴的于清圆,数个中年大汉涌了进来,如同众星拱月般将于清方簇拥了进来。  于清方穿着油光水滑的黑漆皮大衣,苍白的脸孔上深黑的大眼冷漠如霜。他抬起脚,小羊皮靴尖将成明的下颌抬起,下睨着眼睛:“就是你?”  成明丝毫不惊讶,仰着头冷静地看着。  于清方啐了一口,抬起手勾了勾食指,立刻上来一个大汉:“听说你以前是做鸭的,怎么做鸭不好吗?来抢杀手这碗饭。哼。就是做杀手,你也是最差的。和目标人物动感情,几条命也不够送!”  “不过,”他俯下身,靴子踩在民明的胸口,眼光阴狠毒辣,“你最不该的,是和我抢。我喜欢的东西,没人能抢走。”  “你不是不堪被人上才走这条路的吗?今天就让你再尝尝那滋味吧!也让你记住,你的能力,是没办法和我抢的!”  成明躺在床上,雪白的床单称得他的脸色惨白如纸。他竟然微微一笑:“你害怕了?”  于清方勃然大怒,骂了一句一拳打在成明的脸上。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鲜血迅速从嘴角流下。他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仍旧风轻云淡地笑:“堂堂于氏家族首领竟然会怕起我这个男妓,真是匪夷所思。看来你这个首领当得,也不怎么样啊!”  于清方气得双眼血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尽了最大的力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一定会让这个卑贱的男妓得到应有的报应,尝尝下地狱的滋味。  “以为你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么?你看看自己的右手,它还能使力吗?”盯着对方脸上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犹如看到了胜利的开端,“不光右手,你的双手双脚,你看看,它们还能使力吗?”  为了印证他的话,他伸手握住成明的右手抬起来,再骤然地放开。那只手竟然直直地垂了下去,啪地摔在床上。  碰到了伤口,成明疼得哼了一声。他的脸上唰地失去了一切情绪,就连那抹用来维持尊严的笑亦如同水上的涟漪消失不见。  “这个手术我很满意,回头我会重重赏赐医生的。”于清方终于胜利地笑了,放下脚,转身对众大汉宣布:“半个小时,你们尽情地玩吧,狠狠地玩,只要不整死他,任何事情都被允许。玩得最狠的,到武那里领赏!”  他回头看向成明,黑眸藏着深沉刻骨的恨:“好好享受吧!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噩梦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真实。衣衫粉碎成条缕,身体被无数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肮脏、罪恶、痛楚、无助、彷徨、死亡、苍白……它们像久违的朋友,一一向他请安。它们抓紧了他,控牢了他,这一生,它们也将伴随着他。  身上响起男人的喘息声和□声,口臭、肛臭、分泌物腐败的腥气让他作呕。然而呕吐也只是喉头的几下无力滑动,引来不知哪一个男人的剧烈喘息,然后是更用力地穿刺。  他一 丝 不挂,被半吊在空中,身体无节奏地上下颤动,犹如一尊失去生命的玩偶,被无数双手和头埋没。  他就像一匹骡子,被打上了奴隶的标签,他那样极力那样用力地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想要毁掉它,却只换来人更加用力地再戳上另外一个。  伤口鲜血淋漓,它已经腐烂了。  什么东西碎得无声无息,大概从来就不曾完整过,他将碎片放在一起,以为可以缝合。可只要轻轻地一推,它们就灰飞烟灭,在整个灵魂内摧枯拉朽。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飘了起来,身体由于疼痛变得麻木。在一片虚飘飘的世界里,他看见了那个纤瘦的人影。  许久许久前的一个冬天,他拉着他的手,满脸自责:“怎么这样冰?”  他蹲在他的身下扣棉衣的扣子。原来,他也可以低下头去看人,而这一个角度,那个人看上去如此姣好甘美。就像最温柔的水,洗去了所有的鲜血和耻辱。  那是平生第一次,他体会到做人的尊严,和被人温暖呵护重视的感觉。  他如此依赖和贪恋,以至于万劫不复却无怨无悔。  他恍惚看见那个人向自己走近,弯下腰轻轻地在他耳边唤着他的名字:“成明、成明?”  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在他的眼角扫过,一抹冰凉的感觉在空气中转瞬即逝。  他睁开眼,见于清圆正愣愣地望着自己,手中提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粉。  “吵醒你了吗?刚刚撞伤一个人耽搁了。喔,店里没有猪肉粉了,只好买了牛肉粉,”他朝成明笑,“照你的吩咐,放了很多辣椒和醋。反正不好了,索性更不好更不好,让你吃到爽。呵呵。”  他慌忙低下头,只见浑身衣物完整,脸上就连汗都没有一滴,刚才的一切就像一个荒唐的可怕的梦,也许,就连身上的疼痛,也只是自己心理作祟?  于清圆将床摇起来,架起床桌,把米粉放在上面:“吃吧!”  他伸出左手,活动五指去握筷子。  他记得这种木头做的一次性筷子很轻,根本不需要什么力气去握。可是这一次,这双筷子却像铅铁一样,重得他几次拿起了又掉下来,再拿起再重新掉下来。  不光右手,你的双手双脚,你看看,它们还能使力吗?  他的神情的可怖终于引起了于清圆的担忧,于清圆抓住他的手,朝他笑了笑:“你受伤了。我来喂你吧!”  成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听话地放下了左手。  他将米粉拌匀,汤汁黑黑红红的,油汪汪的,陈醋的酸味让嘴里也发起酸来,食指大动。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这么重口味的粉吗?”成明辣得满头是汗,仍旧抬起头向他说,“因为重口味能让人吃得慢一点,这样就容易饱。以前没钱的时候,一碗米粉就要管一天。”  喂成明吃的筷子顿住了,于清圆朝成明看了一眼,又迅速地看向别处。  “清圆,你会记得我吗?哪怕我死了,你也会记得我吗?”  “啊?”于清圆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在你心里是怎样的人?如果我活下去,你会和我在一起吗?你喜欢我吗?比起于清方,你更喜欢谁?”成明笑了笑,“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我死了,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会记得一个很多次想杀你,却总是失败的杀手吗?会记得努力要过有尊严的日子不断努力成为最好的杀手的男妓吗?如果你记得我,我会以什么方式出现在你的记忆里面?”  他问得太多,以至于清圆根本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能傻愣愣地望着,抬手挠了挠头发:“你怎么了?”  我如果死了,你会以什么方式记得我?爱人?朋友?陌生人?  我如果死了,你会不会忘记我?  我如果死了,你会不会像我活着的时候一样那么开心,就像我从来不曾活过、不曾出现在你的身边一样?  我如果死了,我希望你可以爱我,可以永远记得我。因为这是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申诉!  “我爱你。”他说,“我活着、我死了都爱你。我永远爱着你,就像你永远不会爱我一样!”他也不知哪里来的那样大的力气,扑上来拼尽了全身的力量,将于清圆撞到床上面去。然后他冲到了窗户边,打开窗户。  寒风哗哗地刮了进来,吹得床单鼓鼓作响。于清圆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头,风像冰冷的刀子戳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他眯着眼睛,成明纤细的身体仿佛散发了万千明亮橙红的光线,在窗帘翻滚中笔直挺拔得像一颗树。  成明转过头,笑容如同身后的阳光干净淡泊:“再见,清圆。”他纵身跳了下去!  “啊——”  他尖叫着醒了过来,冷汗自额头涔涔落下。环视眼前是熟悉的场景,窗前的美人抱瓶内插着新折的白梅枝条。枝条稀疏地挂着几朵如冰似玉的梅花,看上去清冷惨然。  “成明、成明!”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打开门的一瞬间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于清方。  于清方靠在墙上,朝他一笑:“怎么了,看你满头大汗?”  “成明、成明?”他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那一幕死亡的剧太突然太震慑。  那一个人,一直一直为他好,保护他的人,死了么?  泪无预警地流了下来,好像人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心中已是万绞过后,麻木不堪。  “他好好的呀!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什、什么?成明他、他……”他没死?  于清方推着他重新进屋:“穿这么少跑出去,不怕生病?”  他转身抓住于清方的手:“你刚才说成明他怎么样?好好的?好好的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自己正在发抖,发着抖等一个答案。心里被生生挖去的一块好像又重新有了填起来的希望。他只不要这样疼这样疼,疼得要窒息,疼得叫也叫不出来。  室内安静,听得见空调发出的呜呜的转动声,甚至好像听见了他的心跳,缓慢而剧烈地期待般地跳动着。  于清方说得非常慢,仿佛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跑出来:“他没死,在医院里躺着。”  他犹自觉得听不清楚:“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手腕骤然一痛,被一股大力拉扯着向外走去。他害怕地退缩:“干什么、干什么?”  于清方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去医院,你这么想见他,你就见个够!”  “不、不,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他嘶叫着,不断地想把手抽出来,另一只手扳过一切能扳的东西,桌子、柜子、墙、门,然而终究是被于清方攥着出去。  他拼命地叫,喉咙里像被人放进了火炭,冒着烟,烧得疼。他拼命地求,求不要去医院,不要见那个人。  他已经这样地痛过一次,他不能再痛第二次,这痛那样那样痛,他不要再痛第二次,他不要他不要!  可是于清方也疯了,他完全不听自己的话,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手,就像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就像哪怕前面是地狱,他也要自己去体味一趟。就像,痛的,痛极了的,不光是自己,还有他。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絮絮地像棉花一样地落下,风偶尔吹过,雪花舞动着斜飞进人眼睛里。每间一朵雪花,融化开来,都是一滴眼泪。  成明真的在医院,躺在原先的病房里,安静地睡着。床边一架仪器,绿莹光珠在电脑屏幕上滴滴滴地规则地跳动。  于清圆扒在玻璃窗上,远远地望着。隔着这一层玻璃,就是他的极限。他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好,再也无法走近一点。因为会痛,会很痛。  他的眼睛、他的呼吸、他的味道,都会提醒自己是如何地伤害过他,是怎样将他最后一抹尊严夺走,是怎样无情彻底地将他致于死地!  护士送进药去,成明安静地服下,期间微笑、和护士轻声言语,犹如再正常不过的人。而自己,在外面见到这一切,就已经足够了。  于清方拍拍他的肩,扳过他的身子:“现在放心了吗?”  “那么,可以回去了吗?”  那是梦吗?  那个人跳下去的画面,是他作的梦吗?  不、他不要想。他都不要想。  现在,这个人躺在里面,安静宁和地生活,就好。其他的,他都不要想。  被清方牵着回到车上,车外的雪已经积了有鞋面那样高,车子要发动半天才行得动。他感觉到发动机轻微的震动,犹如人的身体微微的发抖。  “清方,”他倾身靠在于清方的腿上,“你别离开我。”他紧紧地抓着清方的衣服,将脸埋进清方的双腿间。  于清方缓缓地笑了一笑,声音比雪花落下时更加温柔:“我会永远陪着你。”  他像婴儿一样,在于清方的腿间哇哇大哭。  这时,一切被拉远。整个世界成了一副繁华寂寞的背景,车内,就像一曲演奏临近尾声的曲子,终于有一个温暖平静的结局。  它不算完美,但起码各得其得。  所谓幸福,便是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