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没用,就该让他冻死,捡回来干什么?捡回来害死我们两个啊……”我把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甩,豁口的碗沿磕在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爷爷眼皮跳了跳,奶奶的骂声戛然而止。 我想我的眼睛里应该要烧出火来。 “东边老张家要招赘。”爷爷忽然说,语气像是宣布一件早就定好的事。 “那你可以去试试。”我竭尽全力说出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一个冷笑话,然后疯了一样跑出门。 **第十三章** 我一路狂奔,先是跌跌撞撞穿过晒谷场,赤脚踩在晒得发烫的泥地上,脚底板传来阵阵刺痛。 接着是狭窄的田埂,只能容下一只脚的宽度,我不得不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像只笨拙的雏鸟。 稻穗不断抽打我的小腿,留下一道道细小的红痕。 风在耳边呼啸。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里泛起铁锈味,却不敢停下。右转是去学校的小路,左转通往市里。 此刻我只想见到早早。 身上只带了那部手机,如果再弄丢,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不知不觉已到公路旁。 柏油路面在月光下泛着冷青色的光,像一条僵死的巨蛇向远方蜿蜒。 站在路基碎石上,运动鞋早已沾满泥浆。 每隔几分钟,就有车灯刺破夜色,引擎声由远及近,又呼啸远去,掀起的气流裹挟着汽油味扑在我脸上。 数到第三十七辆车时,我终于举起颤抖的手臂。 这是第二十次尝试,前十九次只换来一串渐行渐远的红色尾灯。 这次的车灯格外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看着那辆漆皮剥落的面包车减速时喷出的蓝烟。 “去哪?”车窗摇下,露出一张被烟草熏黄的脸。司机下巴胡茬间夹着几点灰白,右眉骨有道疤。 “市里。”我攥紧兜里的手机,故意没说具体地址——这是早早教我的,永远别让陌生人知道你的底细。 司机用拇指蹭了蹭眉骨的疤痕:“八十。” 我颤抖着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说来惭愧,这是我第一次用手机支付,扫码时连续几次都没成功。 司机见状提醒我开手电筒,我心里发慌,不知账户里是否有钱。 “等等……”我咽了口唾沫,点开钱包,祈祷着苏早说的“这里面还有点钱”能够支付车费。 一、二、三、四、五……五个零,一万!我呆若木鸡。直到司机不耐烦地催促,才恍然扫码。 车门关上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脆。 车厢里堆着几个空矿泉水瓶,副驾驶座位上散落着花生壳。 我小心地把手机放回兜里,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公路两侧的杨树在车灯照射下不断扑来,又飞快退去,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影。 “第一次出门?”司机突然开口,换挡时露出手腕上半截褪色的纹身。 我盯着仪表盘闪烁的绿灯,没有搭话。 车厢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皮革老化的酸味、常年不洗的车座套的汗馊味,还有挂在后视镜下的廉价香包散发出的刺鼻茉莉香。 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竟让我想起奶奶腌咸菜的坛子。 “市里现在查暂住证严得很。”司机摇下车窗,夜风冲淡了车厢浊气,“没熟人带着,连小旅馆都住不了。” “我有熟人。” 公路在前方分出岔道,路牌反射着惨白的光。我的脸映在车窗上,与窗外飞驰而过的树影重叠,显得支离破碎。 经过废弃加油站时,生锈的油泵像被斩首的机器人立在月光里。 司机突然拧开收音机,电流声中飘出半首关于故乡的老歌。 我有些晕车,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感受车轮碾过路面接缝时的震动。 远处出现零星灯火,渐渐连成模糊的光带。 司机吐掉牙签:“前面就是开发区了,你在哪下?” 我直起身,第一次看清这座城市——无数灯光在夜色中明灭,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每一片都锋利得能割伤空气。 “月桂小区。”我急忙说,“送到那里就行。” 司机明显一愣,踩下刹车回头看我,态度突然谨慎起来:“你……有朋友在那里?还是……” “朋友。”我悄悄挺起胸膛,“女朋友。” 司机重新启动车子时,发动机发出老牛般的闷哼。我注意到他握方向盘的手突然规矩起来,方才不停抖动的右腿也安静了。 “月桂小区啊……”他拖长的尾音带着古怪的迟疑,从后视镜偷瞄我的频率明显增加。 当车灯照亮路旁“开发区欢迎您”的褪色标语时,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五十万一平的房子……” 车载收音机刺啦作响,司机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调旋钮。 电流杂音中传来天气预报:“……明日晴转多云……”这声音让他松弛下来,甚至哼起不成调的小曲。 可当导航提示“前方500米右转”时,他的手指又开始在方向盘上神经质地敲打。 拐进梧桐大道时,整条街突然暗了下来。 我扒着车窗仰头,发现是茂密的树冠遮住了路灯。 夜风中摇曳的枝桠在挡风玻璃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司机突然打开远光灯。 刺眼的光束照出前方二十米处的景象。 一个穿荧光背心的环卫工正拖着垃圾桶横穿马路。司机猛踩刹车,我们同时被惯性甩向前方。我的手机从兜里滑出,啪地撞在仪表台上。 “作死啊!”司机探出车窗破口大骂,却在看清对方制服后背的“月桂物业”字样时突然噤声。 他缩回身子,竟先帮我捡起手机,用袖口擦了擦才递来:“没……没摔坏吧?” 这种突如其来的恭敬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接过手机滑动几下屏幕,摇摇头。 当月桂小区罗马柱造型的大门出现时,车速明显放慢。 岗亭里穿制服的保安正在打瞌睡。 “就在这里下。”我说。 车停在大门前。我下车时,司机突然摇下车窗,欲言又止:“小帅哥……我多嘴提醒你,别在里面乱逛,直接去你朋友家……” “为什么?”我刚回头问,车尾灯就慌不择路地消失在转角。 月光给欧式雕塑群披上惨白的纱衣,十二栋一模一样的洋房像棋盘上的棋子整齐排列。 早早说过她住七栋。 我礼貌地叫醒保安,因早早常带我来,保安认识我,便放行了。 天色已晚,这让我想起苏早外号的由来。 她平时做事总是慢吞吞的,写作业、吃饭都是,大家都叫她“晚晚”,我却叫她“早早”。 她问我原因时,我回答说希望她以后做什么都能早早准备好。 她当时表情很奇怪,像想发火又不能发,脸蛋憋得通红。 “135……”我下意识念出那串号码,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等她接电话。“写白?你会打电话啦?”她的声音充满惊喜。 “对……我遇到些问题……你现在在家吗?”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我以为信号不好:“喂?喂?” “我……和我妈吵了一架,现在在外面。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仍先关心我。 “你在哪?我去找你。”我看时间,晚上八点整。 “我去找你吧,怕你迷路。”苏早说。 “好,我在小区门口……” “你从家里跑出来了?”苏早声音猛地拔高,又小心翼翼地问,“写白,家里出事了?爷爷奶奶又欺负你了?” “见面再说。”我把位置共享过去,不由自主擦了擦眼睛。 “写白!”急促的脚步声刚传来,下一秒我就被香风和柔软的躯体包围。 苏早双手环住我的脖子,双腿缠住我的腰,我的鼻尖陷入她因紧身运动服而凸显的胸脯。 她剧烈喘息,汗珠滴落在我发间,整个人滚烫得像团火,像小女孩紧抱着最心爱的玩具般抱着我。 我贪婪呼吸着她的气息,我们就这样沉默相拥,直到我有些支撑不住,才轻拍她的背。 “怎么了?”我把她放下,她又黏上来,脸蛋在我颈间蹭了蹭,不肯说话。 良久,她才长叹一声,抬头看我。 借着微弱月光,我发现她眼圈泛红,显然哭过。 “怎么了?”我呆呆地问。 “我不想回去了。”苏早咬着下唇,表情模糊,“越来越看不懂……我妈了。”“?” “算了,等会再说。”她转移话题,破涕为笑,拉起我的手,“带你去看电影吧?你还没看过吧?恐怖片怎么样?想象我被鬼吓到,你趁机把我搂在怀里……”她露出憧憬的神情,“我们应该坐最后一排,这样就能偷偷接吻……你头还痛吗?” 我已习惯她跳跃的思维,摇摇头,突然想起手机,掏出来给她看:“这里面怎么这么多钱?” 苏早“啊”了一声:“对了,忘记告诉你手机里有钱。现在该你请我看电影了,我身无分文。” “太棒了。”她摇头晃脑地说。 “关门了。”我看着郁闷的苏早。 时间不算晚,商场却异常冷清。 “奇怪,以前不是十点才关门吗?”苏早凑近看我手表。我回头望见一楼的自动扶梯停运,中庭喷泉凝滞如雕塑。 怎么没人?来时街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戴口罩的也越来越多。 苏早推了推侧门,纹丝不动。 透过玻璃,中庭电子屏还在播放新片预告,鲜艳画面投射在空无一人的扶梯上。 爆米花的甜腻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味道从通风口飘出。 转角传来保安脚步声。 我们吓了一跳,一个满脸怨气的中年大妈突然出现。 “最近都这样,”大妈尖声说,“八点就清场!要买什么赶紧……”苏早拉拉我袖子:“走吧写白,换地方。” “写白你看!”苏早小跑到一家橱窗前,射灯光束笼罩着一双酒红色高跟鞋。她鼻尖几乎贴上玻璃,呵出的白雾迅速消散。 “看这鞋跟弧度……好像是最新款……真美。”她手指在玻璃上虚划曲线。我的目光却落在价签上,数字后的两个零在灯光下泛着珍珠光泽。 “还以为你只喜欢贵的东西。”我暗自盘算,几百块的鞋对我而言很贵,但苏早喜欢,买了送她也值得。 “走吧。”苏早突然拉起我的手要离开。 “不想要了?”我迟疑道,“我可以……” “谁要你买?”苏早没好气地看我,“这样多没意思。” “什么?”我不解。 既然我有钱,她又喜欢,买给她不是很好吗? “我生日快到了。”她一本正经地抱胸,伸出一根手指,“送女生礼物要偷偷观察她的喜好,买来当惊喜。当面买就算是一百万的鞋,也比不上一百块的惊喜。懂吗?” 苏早转身,双手后背:“虽然这鞋不错,但今天不想要了。希望某人能偷偷买下,在我生日时送我。” “那和当面送有什么区别?”我疑惑道。 苏早身体一僵,沉默几秒。我意识到说错话,正想补救,却听她轻叹:“只要是你的礼物……我都开心……” 特别是我的?心跳加速,我想拥抱她,她却像跳舞般跑远,回头喊道:“我们回家吧!” “我觉得你该和阿姨谈谈。打我的是那个女人,不是阿姨。”跟在苏早身后,我鼓起勇气说。 回小区的路像被抽干血液的蛇,冷冷静卧。 我不由加快脚步,城市的夜比农村更冷清——至少乡下还有蛙鸣。 路灯惨白的光下,苏早曼妙的身姿在地上投下修长影子。 苏早突然停步回头,神情似笑非笑,饱满的嘴唇无意识地轻抿。 “如果我说,那个女人是你亲生母亲呢?” 我心头一紧。虽早有猜测,但苏早如此笃定地说出,仍让我震惊。她从不对我说谎。 我的母亲……那个古怪疯狂的女人……心中涌起阵阵悲哀与酸涩。 悲哀的是我幻想中的慈母形象与那女人截然相反;酸涩的是我的亲生母亲,竟在高考前几乎要了我的命,毁了我的前程。 爷爷奶奶靠不住,世上已知的血亲只有她,可她似乎第二次见面就想让我死。我可是她的孩子……鼻尖发酸。她为何这样对我? “写白。”苏早快步走来,知道我心中难受,踮脚将我的头搂在怀中,轻抚我的发。泪眼朦胧中,她的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辉,恍若慈母。 尽管片刻前她还是活泼的少女。 “我知道的就这些。”苏早说,“她是我妈大学同学,十八年前A市首位女缉毒队长……而我妈,一直与她有秘密往来。写白,你想想她失控的样子,像不像毒瘾发作?” 我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喉咙滚动,脑中嗡嗡作响,思绪万千难以集中。 “我问妈妈那女人的事,她什么都不说,还冲我发火,说再提就……”“就什么?” “就让我们分手。”